初春的海风依旧带着一丝寒意,却已比腊月柔和了许多。陈阿娇用一块蓝布包好绣品,揣在怀里,快步走出望海村。脚下的冻土开始消融,踩上去软乎乎的,沾了满鞋底的泥。她走得急,额头上竟沁出一层薄汗,被海风吹得凉丝丝的。
怀里的绣品是她熬了十几个夜晚的心血。一方绣着海浪纹的帕子,一块绣着渔家乐的荷包,还有一个小小的、绣着并蒂莲的香囊。自上次织网受挫后,她便想着发挥自己的长处 —— 在长安时,她的绣活曾让多少宫女赞叹,只是那时绣的是龙凤呈祥,如今绣的是鱼虾海鸟。
张大娘说:“城里的药铺梁掌柜家的小娘子要出嫁,说不定会买些精致的绣品当陪嫁。” 这话给了陈阿娇一点希望。她太需要钱了,米缸已空了三日,再不想办法,怕是真要靠张大娘接济度日,而她骨子里那点残存的骄傲,让她实在不愿再欠人情。
朐县城里的草市很热闹,青石板路两旁挤满了摊贩,卖海货的、挑着担子卖菜的、摇着拨浪鼓的货郎,吆喝声此起彼伏,混着咸湿的海风,成了一种鲜活而嘈杂的气息。陈阿娇没有将绣品给梁掌柜的女儿推荐了去,只好来草市找了个角落卖那些绣品。她将那块蓝色的布铺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绣品摆出来。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照下来,落在绣品上,丝线折射出细碎的光。那方海浪纹帕子,她用了深浅不一的蓝线,绣出层层叠叠的浪涛,边缘还缀着几颗用银线绣的水珠,看着竟有几分灵动。路过的妇人忍不住停下脚步,拿起帕子端详:“这绣活倒是精致,就是……”
“就是太费钱了。” 旁边卖菜的大婶接话道,“咱们渔家女子,帕子能擦汗就行,哪用得着这么花哨?”
陈阿娇的心沉了沉,却还是挤出笑容:“这位大娘,您看看这荷包,绣的是打鱼的场景,给孩子挂着玩也好看,不贵,只要八个铜钱。”
妇人摇了摇头,放下帕子走了。
一上午过去了,问价的人不少,真正想买的却一个也没有。陈阿娇的手脚有些酸麻,肚子也饿得咕咕叫。她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啃了一口,粗糙的面渣剌得喉咙生疼。
就在这时,三个流里流气的汉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个独眼龙,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在陈阿娇的绣品上扫来扫去,最后落在那个并蒂莲香囊上,伸手就抓:“这玩意儿看着还行,拿回去给我家婆娘玩玩。”
“放下!” 陈阿娇猛地站起来,伸手去抢,“这是我要卖的!”
“卖的?” 独眼龙嗤笑一声,捏着香囊在手里抛了抛,“小娘子,跟爷回家里喝杯酒,别说一个香囊,就是要天上的月亮,郎君我也给你摘下来!”
他身后的两个汉子跟着哄笑起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陈阿娇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却死死盯着独眼龙手里的香囊 —— 那是她最满意的一件,用了攒了许久的丝线,本想卖个好价钱。
“还给我!” 她鼓起勇气,再次伸手去抢。
“哟,还是个烈性子。” 独眼龙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铁钳,“爷就喜欢这样的!跟爷走,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陈阿娇的手腕被捏得生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想起在长安时,谁敢这样对她?可如今,她只是个无权无势的逃难女子,连自己的绣品都护不住。
“放开她!”
一个清朗的声音突然响起,像一阵春风,吹散了周遭的污秽。
陈阿娇和独眼龙都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色直裾,头戴进贤冠的年轻人站在不远处,身形挺拔,面容清俊,眼神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看起来像是个儒生,弱不禁风的样子,却敢在这地痞面前出声。
“哪来的腐儒,敢管我的闲事?” 独眼龙松开陈阿娇的手腕,转身瞪着那书生,语气不善。
“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财物,成何体统?” 儒生往前走了两步,虽然身材不如独眼龙高大,气势却丝毫不输,“快把东西还给这位娘子,否则我就报官了!”
“报官?” 独眼龙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哈哈大笑起来,“这朐县官差见了我都得让三分,你一个穷儒生,还想报官?我看你是活腻了!”
他说着,挥拳就向书生打去。陈阿娇吓得尖叫一声,闭上了眼睛。
可预想中的打斗声并没有传来。她睁开眼,只见那书生身形灵活地一侧,躲过了独眼龙的拳头,同时伸出手,不知用了什么巧劲,竟将独眼龙的胳膊拧到了身后。独眼龙疼得嗷嗷叫,手里的香囊也掉在了地上。
“还敢嚣张吗?” 儒生的声音依旧平静,手上的力道却没减。
“不敢了!不敢了!” 独眼龙疼得脸都白了,连忙求饶,“好汉饶命!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儒生松开手,冷冷地说:“滚!”
独眼龙和他那两个同伙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连狠话都没敢留下。
一场闹剧瞬间平息,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渐渐散去。陈阿娇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捡起地上的香囊,拍了拍上面的尘土,又看了看自己被捏红的手腕,心里五味杂陈。
“娘子,你没事吧?” 儒生走过来,温和地问道。
陈阿娇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那是一双清澈的眼睛,像朐县的海水,干净而深邃,带着真诚的关切。她的脸颊微微发烫,连忙低下头:“我…… 我没事,多谢大郎相救。”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儒生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只是这些地痞无赖横行霸道,娘子一个人在此摆摊,怕是不安全。”
“我…… 我也是没办法。” 陈阿娇的声音低了下去,拿起地上的绣品,小心翼翼地往蓝布里包,“家里等着用钱。”
书生看着她包绣品的动作,目光落在那块海浪纹帕子上,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这些绣品是娘子自己绣的?手艺真不错。”
被人夸奖,陈阿娇的心里涌起一丝暖意,点了点头:“是…… 随便绣的,不值什么钱。”
“怎么会不值钱?” 书生摇摇头,“一针一线皆是心血,何况绣得如此栩栩如生。只是这县上的人多是渔民,或许更看重实用,对这些精致物件需求不大。”
陈阿娇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这还是第一个懂她绣品的人。张大娘是出于好心,城里的人是出于实用,只有他,看到了她的心血。
“大郎说得是。” 她轻声道。
“在下李柘,字明远,暂居在此地教书。” 书生拱手道,“不知娘子如何称呼?”
“我…… 我叫阿宁。” 陈阿娇连忙回礼,不敢说出真名。
“阿宁娘子。” 李柘点点头,“此地不宜久留,我送你回去吧。”
陈阿娇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妥,可想到刚才的地痞,心里又有些害怕。李柘似乎看出了她的顾虑,笑道:“娘子放心,我只是担心娘子罢了。前面路口有个茶水摊,我请娘子喝杯热茶,权当是…… 赔罪,刚才让娘子受惊吓了。”
他的语气真诚,眼神坦荡,让陈阿娇放下了戒心。她点了点头:“那就多谢李大郎了。”
两人并肩往望海村走。李柘话不多,却总能找到合适的话题,问的都是些关于望海村的风土人情,或是海边的景色,绝口不提她的来历,让陈阿娇渐渐放松下来。
走到路口的茶水摊,李柘请她坐下,点了两杯热茶。茶是粗茶,却滚烫,捧着杯子,暖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里。
“阿宁娘子,” 李柘看着她,“你的绣品其实可以拿到郡城里去卖,那里或许有人懂得欣赏。只是路途遥远,你一个女子……”
陈阿娇的心一动。她不是没想过,只是从朐县到东海郡城,也要来回走两天的路,她一个人,实在不敢去。
“我知道了,多谢公子提醒。” 她轻声道。
李柘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在桌上:“这茶钱我付了。阿宁娘子,路上小心。”
“多谢大郎。” 陈阿娇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今日之恩,阿宁没齿难忘。”
“不必放在心上。” 李柘也站起身,“若是以后在县城遇到麻烦,可以去东边的学堂找我。”
陈阿娇点了点头,抱着绣品,转身往望海村走去。走了几步,她忍不住回头,只见李柘还站在茶水摊旁,目光温和地望着她。见她回头,他还笑了笑,挥了挥手。
陈阿娇的脸颊又有些发烫,连忙转过头,快步往前走。
海风拂过,带着春天的气息。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绣品,虽然没卖出去,心里却不像来时那样沮丧了。手腕上的红痕还在隐隐作痛,却像是在提醒她,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偶遇,不是梦。
那个叫李柘的儒生,像一道光,照进了她灰暗而艰难的生活。
回到望海村时,夕阳正染红了海面。张大娘看到她回来,连忙迎上来:“咋样?卖出去了吗?”
陈阿娇摇了摇头,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失落,反而笑了笑:“没卖出去,但是遇到了个好人。”
她把在草市上的遭遇,还有李柘相救的事,简单跟张大娘说了说,隐去了李柘邀请她去学堂找他的话。
“哎哟,那可得好好谢谢人家。” 张大娘感叹道,“这世上还是好人多。”
陈阿娇点了点头,望着远处渐渐沉下去的夕阳,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或许,生活并不总是那么艰难,或许,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她不仅能找到生计,还能遇到像李柘这样的好人。
她摸了摸那个并蒂莲香囊,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李柘碰过的温度。
或许,她真的可以试着,去城里看看他?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海边的种子,开始悄悄地生根发芽。
陈阿娇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了一抹浅浅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