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娇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手里攥着根磨得发亮的钢针,针尖对着摊在膝上的粗麻布,却迟迟落不下去。窗外的海风带着初春的寒意,呜呜地掠过海面,把屋里的温度又刮低了几分,她握着针的手指冻得发僵,指节泛出青白。
大病初愈的身子还虚着,稍一久坐就头晕,可她不敢歇。米缸里的粗粮见了底,张大娘送来的鱼干也只剩最后一小块,再不想办法挣些铜钱,过了正月怕是连稀粥都喝不上了。那日张大娘帮她还了王老头的药钱,虽说是记账,可她心里明镜似的 —— 渔民们靠海吃海,日子本就紧巴,哪能总欠着人情?
“做惯了细活,这粗麻布怕是扎手吧?” 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张大娘裹着蓑衣走进来,手里捧着个陶盆,里面盛着杂粮窝窝头,“今个蒸窝窝,给你送两个来。”
陈阿娇慌忙放下针线,起身时膝盖一阵发麻,差点踉跄。“大娘咋又送东西来,我这儿还有……”
“还有啥?” 张大娘把陶盆往桌上一放,眼尖地瞥见米缸旁的空碗,“昨儿个李大叔去你窗根下倒脏水,听见你咳得厉害,就知你没好好吃饭。” 她拿起陈阿娇膝上的麻布,眉头皱了皱,“你这是要做啥?缝渔网?”
麻布上歪歪扭扭地缝了几针,线脚又松又大,针孔还歪歪斜斜的,像是初学针线的孩童绣的。陈阿娇脸上发烫,低声道:“我想着…… 缝些渔网片,或者做几双布鞋,去城里换点粮食。”
在长安时,她的针线活是宫里还可以的。绣的牡丹能引来蝴蝶,纳的鞋底针脚细密如锦,连刘彻都夸过她 “指尖生花”。那时她以为,针线活本就是女子分内事,哪怕到了民间,靠这手艺混口饭吃总不难。可真拿起这粗麻线、粗麻布,才知道宫里的精致活计到了民间,竟连最基本的 “能用” 都做不到。
张大娘拿起麻布翻来覆去看了看,叹了口气:“傻孩子,这哪成啊。渔网要耐海水泡,线得浸过桐油,针脚要密要牢,不然鱼一挣就破;渔民穿的布鞋,鞋底得纳三层,不然踩在礁石上半天就磨透了。你这针脚,怕是连海边的潮气都挡不住。”
陈阿娇的脸更烫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麻布上的针孔。那些在宫里被宫女们追捧的 “巧思”,在这里成了无用的花架子。她想起前日试着缝补李大叔的旧渔网,明明用了最细的针脚,可张大娘一拉就松了,说:“渔网要的是结实,不是好看,你这绣牡丹的功夫,用在这上面白瞎了。”
“那…… 我能做些啥?”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沮丧。病中时觉得只要有力气就能活下去,真到了要谋生的时候,才发现自己除了那些早已用不上的宫廷技艺,竟啥也不会。
张大娘把窝窝塞给她一个:“先吃了再说。你身子刚好,别急着挣钱。实在想做,就先跟着我学织网。织网看着简单,讲究可多了,线的松紧、网眼的大小,都得看要捕啥鱼。”
陈阿娇咬了口窝窝头,面香混着麦麸的粗糙感在舌尖散开,比宫里的精致糕点更让人踏实。她点了点头:“我学,大娘您教我吧。”
接下来的几日,陈阿娇跟着张大娘学织网。张大娘盘腿坐在炕上,手里的梭子翻飞如蝶,褐色的麻线在她膝间游走,很快就织出一片整齐的网眼。可到了陈阿娇手里,梭子像生了锈,麻线也总缠在一起,织出的网眼大小不一,歪歪扭扭的像条毛毛虫。
“左手要稳住线架,右手的梭子要顺着劲走,别硬拽。” 张大娘手把手地教她,粗糙的手掌裹着她的手,带着海风和桐油的气息,“你看,网眼要像铜钱那么大,才能困住鲳鱼;要是想捕小海虾,就得再小一半……”
陈阿娇学得认真,可指尖的薄茧磨破了,渗出的血珠染红了麻线,织出的网片还是不合格。夜里躺在冰冷的棉絮里,她总忍不住想,当年在椒房殿,她绣坏了几十块云锦,也没人敢说一句不是;可在这里,一块织坏的网片,就意味着浪费了半日光景和半捆麻线,而这些,都是渔民们用血汗换来的。
二月十六那天,县里有集市。陈阿娇揣着自己熬了三个通宵织出的半张小鱼网,想去试试能不能换点粗粮。天不亮就出发,踩着残雪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城里集市上。
集市上很热闹,卖鱼干的、海盐的、渔网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她找了个角落蹲下,把渔网摆在面前,心里七上八下的。旁边摆摊的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姑娘,看年纪比她小几岁,手里的渔网织得又好又结实,不一会儿就卖出去两张。
“你这网咋卖?” 一个络腮胡的渔民蹲下来,拿起陈阿娇的渔网翻看。
陈阿娇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小声说:“换…… 换一升粟米就行。”
渔民捏了捏网眼,又扯了扯麻线,眉头皱了起来:“这网眼大小不一,线也没浸够桐油,怕是用两次就散了。半升粟米,卖不卖?”
陈阿娇愣住了。三个通宵的功夫,磨破了三根针,指尖的伤口结了又破,竟只值半升粟米?她咬了咬唇,刚想争辩,就听旁边的双丫髻姑娘笑道:“李大哥,她这网确实不行,您看我的,浸了三遍桐油,网眼匀得很,换您三升粟米咋样?”
渔民转头看了看双丫髻姑娘的渔网,果然整齐结实,爽快地答应了。交易完,他瞥了陈阿娇的渔网一眼,摇着头走了:“姑娘家还是做些针线活吧,织网不是你干的。”
陈阿娇的脸白了,看着自己手里那半张歪歪扭扭的渔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她蹲在地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听着他们讨价还价的声音,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 “生计” 二字的重量。
在长安时,她的月例足够买下半个集市的东西,从没想过一升粟米竟要如此费力去换。那时她觉得平民百姓的日子粗糙乏味,如今才知道,能靠自己的双手挣一口饭吃,竟是这样艰难。
日头升到头顶时,她的渔网还是没卖出去。初春天气依旧寒冷,冻僵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却传来一阵刺痛。她收起渔网,漫无目的地在集市上走着,看到有个妇人在卖纳好的鞋底,针脚细密,一问才知,一双鞋底要纳三天,才能换二十多个五铢钱。
“姑娘要做针线活?” 妇人看她盯着鞋底,笑着搭话,“这活计累眼睛,一天下来,脖子都直了。不过总比出海强,不用看老天爷脸色。”
陈阿娇的心一动,问道:“我…… 我会绣些花样,能换钱吗?”
妇人摇了摇头:“渔民家的婆娘孩子,穿的戴的都图结实,谁要那些花哨的?绣得再好,不能挡风不能挡雨,有啥用?”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她最后一点希望。她攥紧手里的渔网,转身往回走。开始下雨了,落在脸上,一阵阵凉意。
回到望海村时,天已经擦黑。张大娘看到她空着手回来,没多问,将她带回自家,只是把一碗热鱼汤塞到她手里:“先暖暖身子,网没卖出去就自己用,开春了去海边捞小海虾,也能换点粮食。”
陈阿娇捧着热鱼汤,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眼眶湿了。她想起在宫里,为了争刘彻一句夸奖,她能让绣娘们连夜赶制一件华服;可如今,为了换一升小米,她熬了三个通宵,却连最基本的 “能用” 都做不到。
“大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她低声问,声音带着哽咽。
张大娘坐在她身边,用火钳拨了拨灶膛里的火,火星噼啪作响:“傻孩子,谁生下来就啥都会?我刚嫁过来时,连海蛎子都不会撬,被蛎壳划得满手是伤,李大叔笑了我整整一个月。” 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渔网,“你看那最大的一张,是我织的第一张网,比你的还歪歪扭扭,现在不也能用?”
陈阿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张渔网确实不算整齐,边缘还有几处修补的痕迹,却透着一股结实的韧劲。
“日子是熬出来的。” 张大娘拍了拍她的手,“你刚从西边来,不懂海边的规矩,慢慢学就会了。织不好网就去捡贝壳,晒不好盐就去帮人打下手学,总有口饭吃。”
那一晚,陈阿娇睡得很沉。梦里没有长安的宫墙,没有刘彻的脸,只有海边的渔网和集市上的吆喝声。第二天一早陈阿娇带上铲子和竹筐走到海边,退潮后的沙滩上,到处是小水洼,里面藏着小海虾和螃蟹。
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工具开始干活了。一上午下来,竟捞了小半筐。张大娘教她把海虾用盐腌了,晒成虾干,说能换些粗粮。
看着阳光下渐渐变得通红的虾干,陈阿娇的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踏实感。这或许不如宫里的锦衣玉食,却比任何赏赐都让她安心。
她知道,自己还有很多要学的。要学看海浪的方向,学分辨鱼群的踪迹,学把网眼织得匀匀实实,学在粗糙的生活里找到活下去的韧性。
生计艰难,可只要肯低头,肯弯腰,肯一点点去学,总有能立足的地方。就像海边的礁石,被海浪拍打着,磨去了棱角,却也站成了永恒的姿态。
陈阿娇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海面,握紧了手里的渔网。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可心里的沮丧早已被一种新的力量取代。
日子还长,她有的是时间去学,去适应,去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挣出属于自己的一口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