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浓雾悄然从河面浮起,渐次弥漫,如一张巨大的裹尸布,包裹住了整个诡江南。白墙青瓦在雾里浮动,犹似溺毙者浮肿的脸庞。
第七孔紫光,在雾气里无力地晕开,只剩一个模糊诡谲的轮廓。匿迹显影咒现于指尖,他披上斗篷,走向迷雾,消失于迷雾中。
夜雾里,他想要唱歌。
但他没有。确切地说,他多年不曾正常地唱过歌了——在嗓子被毒毁之后。他竭尽全力,也只能唱出尖锐破碎的音节,与动听毫不沾边,更像是嘶鸣。
今夜,最后一个。杀掉罪魁祸首,一切都会结束,泯水村将在烈火里焚烧殆尽,他也得以解脱。
支撑他活下来的,不是别的,是恨。
……他已经不想再等了。
站在石像边,匕首轻擦过城主的脸颊,他轻笑出声:“付城主,弥雅死后您应当知道,下一个就该轮到自己了。怎么还这般不小心,大晚上独自在石桥边闲逛?”
他开口,那种声音,不像是正常人能发出来的——尖厉又诡异,残破又骇人。
被抑灵拷捆住双手的付晟一言不发,低着头,仿若已经心死,再无力说一句话。
“有没有后悔利用神谕欺骗众人?有没有后悔当年对清泉村所做的一切?”他撤了匕首,露出一个狠厉又讽刺的表情,“也对。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后悔呢?”
这些人又坏又蠢,自认做的天衣无缝,最大的疏漏就是——灭了全村的人,却留一个遗孤。偏偏遗孤知道自己的亲朋好友死于谁手。那么,泯水村终会迎来复仇索命的一天。
哭诉声仿若还回荡耳边:“什么天谴!是黑心肝的凿了坝基啊!那毒……是他们下的……是怕坝塌的不够快,还有人能救……他们要的是地!是资源!根本不是水……水都毒了还要什么水……呜!无忧,你一定要、要逃出去……!快逃……!”
……爷爷终于被泛滥的毒水淹没。
他游历在外,钻研术法,因非人般的嗓音备受嘲笑。他都忍下来了。学会术法的他,回到愚昧无知又封闭落后的诡江南,咽下血泪,忍辱负重,为得就是这一天。他为复仇而活,剩下的皆可舍去!
“要做就做绝一点,干尽恶事之人突然动了恻隐之心,这种戏码,真是让我想吐。你欠我们清泉村的,欠我的、欠我亲人的,我都要讨回来!付晟……你去死吧!”
他抬手,一道灵咒卷起付晟的身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撞向桥边的河神像!与此同时,神像背面訇然中开,狰狞的机关终于显露!
石雕空心结构内部,铺满了又长又尖的铁针,四面八方,层层叠叠!血肉之躯撞上将有什么后果,根本无法设想!
复仇者眼中是彻底的疯狂,彻底的毁灭。
“不会立刻死透的,否则便宜你了。”他高声狞笑,“你全身上下将被刺出几十个针眼,在幽闭、黑暗与极度痛苦中,七窍流血而亡!我会见证你流干最后一滴血死不瞑目,见证河神的陨落,见证泯水村的失序与覆灭!”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城主即将撞进神像的一瞬,万千蓝紫色蝴蝶自石雕内部扑闪而出!
?!
该死,中计了!
他暗叫不妙,连忙步移术后撤。
……但为时已晚。
付晟手腕上的抑灵拷应声落地,锁影咒便飞出,箍住了复仇者的双臂!蓝紫色蝴蝶将他温柔裹拥,无从脱身。
他艰难抬头,眼神中是明显的惊怒:“你、你不是付晟!他绝无可能会锁影咒……谁!?”
他猛然想起,杀弥雅的那个下午,一众外乡人来到了河神庙,给他添了个大麻烦——若非他们中途有事离开,他还真找不到机会对弥雅下手。
是他们?!
“付晟”叹了口气,撤去易容:“收手吧。另无忧,我不想杀你。”
“你知道我名字?”复仇者瞳孔骤缩。
“石雕腹中——巧妙的凶杀地点。如你所愿,童谣给诡江南笼罩上一层阴翳;但当中透露的信息,也暴露了你自己。”离陌冷声道。
幽域冥王身后,寒冥修、羽諾、雨瞳、安泽枫、付晟等人,自夜雾中缓缓现身。
今早,云梦雪“破解”藏头诗、明确死亡地点后,九人凑在一块,制定了应对计划。
“哪怕石雕内部真有机关,我们也不能现在去拆。”安泽枫侧过头,想了想说,“白天太明显。一来,被不明所以的村民以为渎神,遭到阻拦;二来,大张旗鼓引起凶手注意,他发现自己被调查,行事会更谨慎。凶手若改变原计划,我们就难抓了。”
“我有个想法:凶手肯定会去找付晟,与其让他闯入城主府,不如直接‘送’上门去。”仙月雨瞳心生妙计,“让我易容成付晟,夜晚独自走到石桥附近,故意被抓。大概两种情况:他要么原地动手,要么把我送进神像,咱们事先念好匿迹显影,凶手一露面就逮住他!”
“提议不错,但风险太大。”寒冥修并不同意,“作为宗师,首要任务是保护学子的生命安全。”
“我来吧。”离陌向前跨了一步,“作为离族族长、赏金杀手兼幽域冥王,我认为,自己有责任站出来。”
魔尊身份未曾暴露的情况下,在场众人,没有谁能与离陌匹敌。相较离陌其他响当当的身份,“圣樱学子”反倒成了最不起眼的那个。只不过,他平时行事低调,以至大家总是忘记,眼前这个人内敛表面下极强的能力。
“行。”琉樱羽諾率先表示认可。随后,寒冥修果断颔首。
逼问付晟,众人了解到,当年他同弥雅焚村时,看见了一个落单的孩子……
那孩子双目惊恐,脸上皆是泪痕,哭到声音喑哑不成样子。
他心软了。
……不!还没有结束!
另无忧双眼骤然圆睁,周身灵力暴涨,冲散了包裹他的蓝紫色蝴蝶。
“付晟!我要……我要杀了你!再烧光泯水村!!凭什么被害者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加害者却风光无限,心安理得地享受众人的拥戴与感激?!”他双目赤红,转过头质问在场所有人,“付晟是惨案的罪魁祸首,你们……怎么能跟他站在一边!?”
“我们永远不会跟他站在一边。”安泽枫眼中满是悲悯,“但以恶制恶的循环……该结束了。”
“呵……呵,以恶制恶?”另无忧冷笑,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血泪,“大错特错!这是清泉村……时隔二十余年,迟来的正义!”
“但你所谓的‘正义’,已经杀死了方伯。他没做错过任何事。执迷不悟下去,只会牵连更多无辜者!”鸢时紧紧攥住了拳头。
“他自找的。”另无忧的语气里,听不出半分后悔,“童谣反复强调别抬头——变相提醒不相干之人,我已经仁至义尽。他非要抬头看两眼。原本藏在桥顶施咒,绞杀宁一庆万无一失;被方伯发现,我只能杀他封口!”
“你不曾被蚀心散的毒水卷走,却始终浸泡在仇恨的毒液里。”寒冥修一针见血。
“谁有资格,诠释‘无辜’?毒水冲刷时,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另无忧冷厉,“堤坝倒塌,村民死绝,清泉村被吞并,上游资源被掠夺……每个泯水村人都是受益者,何人无辜?!有罪者,都该死!”
“你用厄扶行制造河神之眼假象,每次杀人前或是杀完人,你都会藏匿身形去石桥施咒,大张旗鼓宣告他们的死。你制造恐怖气氛,试图用恐惧折磨当年的凶手……芦苇荡里唱童谣、蛊惑孩子们的那个人,是你吧?”仙月雨瞳轻轻地说,“……匿迹显影,对吗?”
“猜到又能如何?该死的都死差不多了,”他点着自己的嗓子,情绪激动,“哈,童谣……这残破的歌喉,终于沦落到只配用来吓人的地步了……真恶心!”
雨瞳动了动嘴唇,一时默然。
另无忧用尖细诡异的声音,控诉当年发生的一切,控诉四位主谋的用心歹毒,控诉村民们的愚昧无知,控诉这片土地的封闭与落后。
逃亡中,爷爷怀抱住小小的他。在至亲托举下,他站上唯一不曾被洪流冲刷的高地。落脚点很小,只容得下他一人,于是,他亲眼看着爷爷被卷走。
他想呼喊,他想哭泣,但嗓子好痛,像是被噤声咒永久封禁了一样。毒水漫天卷地,覆盖住清泉村的每个角落,奔逃时,他不慎让水灌入了口腔!
……虽然立刻吐出,不会致死,但微弱的余量也足以毒哑他的嗓子。
那个热爱歌唱的男孩儿,从今往后,再也不能唱歌了。他的梦想、他的家人、他的朋友、他的住所、他的一切一切……全毁在了那一天。
“我要揭开河神的谎言,让凶手在象征他们罪行的‘神罚’中死去……爹、娘、爷爷……他们再也回不来了……再也回不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再也不能唱歌了!如果惩治恶人、揭露真相是正义,那我便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