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元帝关切望去,循着他的视线,春芜看到了咳声的主人——梁美人。她白皙的脸因为咳嗽泛起不自然的红。
“梁美人怎么了?”梁美人婀娜起身,盈盈一拜,声音温软:“回皇上,臣妾今早受了点寒,方才一阵灌堂风吹进来,这才咳了两声,并无大碍。”
靖元帝了然,众目睽睽下吩咐来财:“去给梁美人添扇屏风。”
随后神情温柔对梁美人说:“你身子本就弱,可不能生病了。”
靖元帝这明晃晃的偏爱,引得在座妃嫔心思各异。
春芜看向荣妃,她笑容温婉如常,可春芜总觉得她的笑里有几分苦涩。
从前这宫中最得宠的要属荣妃,虽然离不开她母家势大的原因,但她自己也颇得圣心。
纵观靖元帝后宫佳丽,能与其一起纵马飞驰,比试骑射不相上下的,就只荣妃一人。
如今来了个病美人,靖元帝亦是偏宠有加,可见皇帝多情。
太上皇的酒杯空了,春芜低头斟酒时,突然听太上皇开口:“心里还想着前主子?”
清亮的水线断开,春芜扯嘴轻笑,低声辩解:“万岁爷哪儿的话,奴婢心里明清您才是我主子!荣妃娘娘不仅是奴婢前主子,还是奴婢救命恩人。奴婢没那本事一仆侍二主,也不敢忘了救命之恩。您说奴婢要是救命之恩都能忘,那岂不是白眼狼,这样的人,相信万岁爷肯定不屑于用吧?”
沈客山看见她眼底的狡黠,她说了这么一番头头是道的话,不遗余力在心中自夸,他嘴角带了点若有若无的笑:“狼?寡人又不是没养过,多养一只小白眼狼,也没什么。”
太上皇这意思是要她做自眼狼?她才不要,再说,啸月也不是狼,太上皇哄着哄着,把自己也哄进去了?
春芜眼珠一转,有了主意,顺着他的话说:“可不是嘛,若啸月过阵子给您带一群小狼崽回来,到时候咱宫里可热闹了!”
沈客山逗猫不成,反被猫挠了心窝子,哭笑不得:“真到了那时候,有你忙的。”
“怎会!再忙奴婢也甘之如饴!”照顾幼崽是要费劲些,但春芜不嫌麻烦,幼崽最可爱了,特别是这种毛茸茸的,春芜不敢想抱着吸一口会有多销魂。
沈客山看她一脸沉溺,无奈摇了摇头,嘴角笑意愈深。
宴会接近尾声,太上皇、靖元帝接连退席,最后高皇后遗散了宫妃。
荣妃走出揽月殿,一道黑影窜了出来,霜月吓了一跳,张开双手护住身后的荣妃欲张口叫人之际,黑影率先开口:“娘娘,是奴婢呀!”
霜月定睛一定,是春芜。
“你这死丫头,躲哪儿藏着的,差点吓着娘娘!”
春芜对着荣妃行礼问好,起身后调侃霜月:“霜月姐姐自己被吓着了,可别拿娘娘当借口,娘娘可是早猜到是我了,对吧,娘娘?”
霜月窘迫被春芜戳破,有点难为情,抬起手亲昵地弹了弹她额头。
霜月没使劲,春芜还是故意“哎呀”一声,摸着额头要荣妃给她做主。
荣妃已然习惯此情此景,掩面轻笑,问她:“万岁爷不是已经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
“万岁爷心好,娘娘与奴婢好歹主仆一场万岁爷让奴婢同您问候问候再回去。”
荣妃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说自己一切都好,又问了春芜,最近如何,春芜亦道一切都好。
荣妃不疑,太上皇的为人她早已听爹爹和大哥说过,若太上皇不是良主,她爹爹和大哥也不会效忠他多年,爹爹当初也不会想择他为婿,不过她心仪之人是当今圣上,爹爹尊重她,并未强迫,她如愿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
一阵寒暄末了,春芜问起虎头,知道它吃得香睡得饱也为它高兴。
人群将散尽,荣妃见时候不早,催她赶紧回去,太上皇放她过来时也叫她快去快回,春芜欠身告退。
从揽月殿回长明宫有一段比较黑的路,春芜没提灯笼,只能趁着月色加快步伐通过。
走了一半,月亮被黑云掩没,春芜顿觉陷入黑暗。
春芜白日里不怕鬼神,因为鬼神不会出现,但现下四周漆黑如墨,她心中难免生惧。
春芜一边安抚自己,一边越走越快,到最后已经小跑起来。明明印象中这段路不长,可她觉得自己跑了好久,还是没走过去。
隐约听到背后有密密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追她来的,春芜一下苦了脸,心中哀嚎着跑得更快了。
眼前突然出现一抹亮光,照亮着旁边的人,那高大的身影让人安心不已。
春芜脚步放缓,平复呼吸。春芜悬着的心还未放下,只见他指了指她的身后:“小心后面。”
春芜说不怕是假的,她头也不敢回,强忍着没尖叫,一股烟似的跑到了他的身边。
沈客山看她惊魂未定,不忍再吓她:“骗你走快点的,后面什么都没有。”
一旁的福川忍俊不禁:“春芜,是不是差点被吓哭了?”
春芜恨恨瞪了福川一眼,转眼看向太上皇时,立马收起凶意,佯装镇定:“奴婢才不怕,奴婢早瞧见万岁爷了,只是怕您久等,这才跑过来的。”
适才灯笼被一阵阴风吹灭,福川手忙脚乱点了好一会儿,甫一点亮他就见她跑得龇牙咧嘴,心里乞求各路神仙保佑。
太上皇将信将疑哦了一声,没问她是不是真的不怕,而是反问:“谁说寡人在等你了?”
太上皇放着轿撵不坐,如此有闲情在深夜在宫中闲逛?春芜怎么也不信,但不管太上皇为何在这,现在春芜有伴同行,高兴还来不及,不在乎其后缘由。
她歪头一笑:“奴婢猜的。万岁爷心细如发,体贴下人,您一站在这儿,就跟神明似的,谁都不怕走夜路了。”
“油嘴滑舌。”沈客山嘴上这么说着,嘴角还是不由自主翘起,被春芜瞧了去。
春芜朗声道:“奴婢所言句句真情!”
沈客山不受她的马屁,抬脚往回走,春芜后颈一凉,连忙跟上。
坤宁宫。
高皇后还在沐浴,靖元帝坐在榻上看书。
朱立忠躬身进来,俯身在他耳畔低语几句。
靖元帝眼中漫上寒意,冷哼道:“朕没想到,他们林家的手这么长,都伸到朕的后宫里来了,还真是忠心!”
“可他们所忠之主不是皇上您,这不是忠臣、是奸臣!”朱立忠跟了靖元帝多年,对主子的心思较为了解,他说的话,自是靖元帝心中所想。
见靖元帝眼中露出毫不掩饰的凶意,朱立忠嘴角抑制不住上扬。
靖元帝欲言,朱立忠上前,但脚步声渐近,高皇后要进来了,于是他挥手让朱立忠退下。
烛火被灭,旖情弥漫。
朱立忠从里面阖上门,一转头就看见等候多时的来财。
一看他有话要问,朱立忠食指抵唇示意他先噤声,径直走到一处石凳前坐下。
来财自觉上前为他捏肩捶背,他试探问道:“干爹,你为什么要让儿子留在最后才走?万岁爷身边那个宫女之前服侍过荣纪娘娘,她问候一下荣妃娘娘也是人之常情吧?”
“嗯。”朱立忠拉长音调,似是肯定,“这都是皇上的命令,主子怎么吩咐,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怎么做就是了。”
他后头的话里不乏教训意味,来财点头,声音更低:“来财知道。”
来财手上力道合适,朱立忠闭上眼享受,良久才问:“你和那宫女认识?”
这件事不是什么秘密,来财没有否认:“我和她是同乡,又前后脚进宫,所以平时会互相照顾一下。”
“哦?咱家好像记得,你是为了她入的宫?”
来财手上动作一顿,不自然一笑:“干爹您这是从哪儿听的浑话,儿子是进宫了才知道她也进宫了,这种话完全是无稽之谈。”
朱立忠眉毛一挑,“那看来是咱家记错了。”
来财连忙应是。
朱立忠继续道:“你放心,咱家已如实禀告皇上,皇上圣明,自有圣断,那宫女不会有事的。”
听他这么说,来财松了口气。
“干爹。您今天辛苦了,先去歇息吧,这边我守着。”
朱立忠点头,欣慰他的懂事,嘱咐他细心些便离开了。
春芜最近有件烦心事。
她好像听不到太上皇的心声了。
起初她以为是太上皇心口如一,心无杂念,可接连几日,太上皇心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她这才觉出不对劲。
因此,这些日子春芜在太上皇跟前伺候时,格外小心谨慎,低小甚微,也不敢像平时一样和太上皇相视,以前相视是为了探知他的心境,好随时作出应对,现在听不到了,太上皇是喜是怒她都不知道,万一太上皇治她一个失敬,她可无理辩驳。
说起来,太上皇最近还有点奇怪。
平常有事才会去人多的地方的太上皇,近来兴致高涨,应下好多邀约。
军中将士不可无实战本领,所以林扈定了规矩,每年会如期进行两次比试。
年前的最后一次比试,太上皇欣然前往,还带上了春芜。
春芜起初听福川说,这次比试内容包括骑射、近身战、兵器战,有些兴致缺缺,但一进校场,她瞬时瞪大了眼,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是真的。
如今已是暮秋,畏寒的早就开始穿上厚衣裳。可现在映入春芜眼眸的是一具具光胳膊露胸膛显肌肉的身子,个个已经热血充肌,血脉偾张。
“流口水了。”
春芜下意识抹了抹嘴,才发现自己被太上皇骗了。
“万岁爷,您戏耍奴婢!”
沈客山没有否认,“你那副痴样,和流口水差不多了。”
春芜偷偷小发雷霆,她哪里会像太上皇说的那样不堪,不过她知道自己现在跟在太上皇身边,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肯定会丢了太上皇的脸。
于是她告诉自己,不就是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说到底都是一身肉,她也有!
把自己说服了,春芜肃了脸:“万岁爷放心,奴婢不会给您丢脸的。”
沈客山不是嫌她丢脸,只是见她看得入神,心里蓦然不是滋味,他不明白自己怎会有这种心情,所以她误会了也没有解释。
太上皇驾到的消息已通传,林瀚很快出来接驾,一路上林瀚同太上皇说着话,春芜分不出精神来听他们在说什么。
两步三个、四个、五六个汉子,她耳尖漫上热意,心咚咚直跳,她害怕自己晕过去,努力目视前方不去乱看。
可她不去看山,山要跑到她跟前让她看!他们见到太上皇,纷纷上前来行礼,春芜比太上皇还要靠近他们,感觉他们蓬勃的热气都呼到了自己脸上。
一路看来,春芜目不暇接,脑袋隐隐发昏,她感觉自己有点晕汉子了。
林瀚将太上皇请入上座,那些光膀子的汉子暂时不会贴上来,春芜这才缓过劲来,脑袋清醒了几分。
听太上皇和林瀚说,这回他不仅是观众,还会参加最后的决胜局。
春芜当时只有一个想法:万岁爷的意思,他也会和那些将士一样,赤身上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