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那晚已有段时间,梁依山看见视频请求,想起来傅西流似乎同她提过,要去南沅开会。
她这几天忙着搞做空报告,在办公室和小书一起待着没回家,诸般烦恼都不如眼前的报告重要。
因此视频请求一弹出来,接通时难免漫不经心。
梁依山的脸出现在小小的方框里,外头是玉京灰蒙蒙的天际线。
她没看手机,眼睛还盯着电脑屏幕,长发随意挽着,簪了一支模块笔,几缕碎发垂在颊边,眉眼专注,未掩饰淡淡的倦意。
“干嘛?”
透过听筒传来,声音像刚睡醒。
屏幕的光映在他眼底。
“在忙?”
梁依山眯眼,看向手机屏幕,看清了他身后的碧海蓝天。
“还好,不太忙,你在南沅?”
“嗯,创新发展会,跟你报备过的。”
傅西流应着,见她又抬头看电脑去了,微笑,视线贪婪地描摹着她的轮廓,从微蹙的眉到扬起的眼角,是他的善善……
明明很忙,很累,却说着还好这类鬼话。
怎么不把操心的事分享给他呢,他难道不能替她分担吗?
“看到严知琇了。”却又状似随意地提起这个名字。
梁依山这次停留在手机上的时间久了些:
“哦?他也在。”反应很刻意,手指无意识地摸着桌面上的纸张。
她知道。
她知道严知琇会去南沅。
傅西流捕捉到了她对这个名字的反应。
他们私底下有联系。
严知琇也会像他一样事无巨细地报备吗?
善善会如何回应,是知道了?还是别的他无法想象的回复?
刚沉下去的郁气又开始翻涌。
她有事瞒着他,关于严知琇,关于很多事。
傅西流没说话,梁依山察觉:
“你怎么了?”
“他跟我聊了几句。”
“聊了什么?”
“你想知道?”
梁依山翻了个白眼:“爱说不说。”
傅西流像是怕惊扰她,又像是因为这个白眼而不敢继续试探,仿若她的情绪在此时深刻起来,镂空成窗户,过滤外头湛蓝的海色天光,周遭环境瞬间没那么刺眼了。
他需要的很简单。
只要,
梁依山对他有反馈,情绪因他的行为或话语而产生波动,这样就够了。
他和她之间最好是赤裸的,最好没有任何秘密,最好全身心依赖。
如果她有什么隐瞒,那是他的过错,没有足够的能力让她信任。
他说:“严知琇说他想要拴住你。”
梁依山一哂:“我是驴吗?”
然后她意识到,傅西流这小子在打小报告,哈哈大笑:
“你跟他吵架没?”
“没有,不敢骂他,怕你说我。”
“有没有骨气!他都这么诽谤我了,你居然不帮我骂回去!”
海边振翅的飞鸟,双翼宽大而有力,鸣叫着,向广阔天地飞去——
可能伊卡洛斯的翅膀会融化,但此时太阳还是温和的,还愿意给予几分明亮。
傅西流跟着她一起笑,被撬开一道缝:“我讨厌他。”
说着这种话,梁依山看他的眼神却更柔和:“那就讨厌吧。”
“他说你有事瞒着我,要我问你为什么选中我。”
阳光偏移了,她如细尘飘忽不定。
“但是我不在乎,就算有又怎样呢。”傅西流心开始慢慢塌陷,可还能继续嘴硬。
另一个他讽刺地在脑海里笑出来:是真的,严知琇说的是真的,有什么你完全不知情的理由,使善善会在关键时刻推出你去挡枪,在沉溺的时候抛弃你。
梁依山蹙眉:“什么乱七八糟的,能有什么事啊,你别瞎想了。”
“嗯,要不要给你带什么南沅的特产回来?”
梁依山摇头:“不用,还有别的事吗,没有我挂了,忙着呢。”
他的善善慌了,在隐瞒,挂断他的电话后会打给严知琇确认吧。
他说:“好,你忙去吧,我不打扰你了。”
挂了视频,傅西流冷着脸,定下了最快的一班机票飞回玉京。
九月一日那晚,她谎称生病失约于他,没有一起去看迎新晚会,当时他满心都是忧虑,虽有些许愤恨,但害怕她身体不适占了上风。
第二天去医院开药,想补充她家的医疗箱,顺道去看傅不苦,发现傅不苦的保险箱被开过,当时便有猜测,却不知傅不苦有什么值得她惦记。
可今天——
梁依山气死了,跟傅西流想的别无二致,狠狠戳着手机。
梁:【Jornel,你跟傅西流说了什么】
严:【小山,你很少这样称呼我】
梁:【他来问我了】
严:【不说就行,小山你在害怕吗,还是在愧疚】
严:【你不该和他接触这么多】
电话打了过来。
“在生我的气?”他慢悠悠地问,“这也值得你特意发消息来质问我?”
梁依山没说话,牙关咬紧。
听筒里传来他低低的笑声。
“不过,你和他的关系倒不像玩伴,从前知道你和谢元元玩得好,谢元元至少不会讥讽我年纪大,不配站在你身边。”
得,又来一个告状的。
“他怎么能这么说!”梁依山佯怒,“太没礼貌了。”
“只是没有礼貌吗,像是完全没把我和你放进眼里。”
“我一定批评他,太没情商了。”
“年轻气盛这点我比不过,但是小山,今天我听着他的话确实很不舒服。我们之间并不是简单的用感情联系起来的,你想想,是谁在帮你查证贺钦原的资金流向,是谁在陪你玩寻宝游戏呢?我希望你能重视我在这段关系里的付出——我是知道你的,阿耶海德家的洗钱案我也在关注,相信你明白我的意思。”
他在威胁。
用她最在意的东西,来换取一个确定的答案。
他在求证一个身份。
“你想怎么样?”
“我能怎么样?”严知琇轻笑一声,无奈也显得虚伪,“小山,你在我眼里一直是个小孩,我最担心的就是你被人利用,或者不小心走错了路。小孩子没有定性很正常,但是有些游戏,玩不好容易引火烧身。”
“严老师……”她拖延,脑中想着对策。
“给了你太多时间考虑,倒显得我是个累赘,也罢,知道你看不上我这条捷径。”
通话被掐断。
梁依山握着手机,看屏幕暗下去,照出她的姣好面容。
惊怒至极!
严知琇轻飘飘几句话,把她描绘得像个渣女。
她又不怕严知琇反水,就算透露给贺钦原又怎样。
最恨别人威胁和背叛,梁依山气得端起小书的咖啡一饮而尽。
小书大气不敢出,小小声:“你也会被男人拿捏吗?”
梁依山冷静下来,回道:“我在玩弄感情上有点欠缺。”
小书笑着:“你可以找柏心取经啊,她不就把戚小臣玩得团团转,还进了局子吗?”
梁依山瞪她一眼,小书还笑,黏过来:“柏心挺好的,她说了,戚小臣最多判三年缓刑,长个记性以后就不会做坏事了。”
梁依山捏捏她的脸颊,叹息。
“小山姐姐你别叹气,我觉得谈一个是谈,谈两个也是谈,你要豁得出去,就都谈了呗,他们不问你不说,他们一问你惊讶。”
“这又不像你搞网恋可以多线操作。”
小书偷笑:“我才发现你对感情原来这么保守,居然还是个守旧派,那你为什么没和赵魁然结婚,看不上他们家?”
“他父母要他回老家相亲,我是被甩的那个。”
“***他也配?他怎么不撒泡尿照照镜子,不知道自己是高攀吗?”
“高攀倒也算不上。”
“怎么算不上,周家梁家哪一个单拉出来不能碾死他?”
梁依山又叹气,转移话题教她玩滚仓,总算把小书的注意力转走了。
南沅机场的广播声遥远而模糊。
最近一班,一小时后起飞,回玉京。
视线投向窗外,几乎能穿透云层,在海市蜃楼中看到玉京那家私立医院,那个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像一株枯萎植物的女人。
那里。
那个只剩下呼吸和心跳的躯壳,那个承载了他所有痛苦与扭曲源头的女人。
是否藏着能解开谜题的钥匙。
三个半小时的飞机,一个小时车程,到达医院,天近傍晚。
这家私立医院傅西流住过两回了,打听过,是梁依山朋友家的产业。
她朋友太多了,三教九流,但是居然也会有寂寞的时刻,能让他趁虚而入。
傅西流推门进去。
脚步很轻,连空气都没有扰动。
单人病房窗帘拉了一半,玉京秾丽的晚霞斜斜照进来,雾霾天也有这样的美景。
霞光落在病床上那个几乎被被褥淹没的躯体上——
傅不苦。
她躺在那里,苍发贴着凹陷的太阳穴,眼睛紧闭,鼻子里插着饲管,手腕上连着监护仪的线。
屏幕上绿色的数字和曲线在跳动,证明这具躯壳还残存着一点机械的生命。
傅西流停在床边。
只是站着,低头看她。
视线落在她枯槁的脸上。
这张脸,曾经有过别的表情。
记忆碎片混合着陈年灰尘和铁锈,翻涌而来。
也是这样一个傍晚,光线昏暗,他背着书包回到那个永远弥漫着朽腐气味的家。
小小的他,大概只有门锁那么高,安静地站在门口,进不去。
旧衣服黏在身上,西霖总起风,又大又冷,更何况衣服湿了水,更寒凉。
傅不苦透着纱门看他,听他说,钥匙掉了,妈妈能不能帮我开门。
门口就是木头沙发,她坐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神因为纱门而朦胧,很奇怪。
没有厌恶,也不似慈爱,只余下空洞的茫然,或许还混杂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惊惧。
像是收养了他好些年后才想起来,她没生过孩子,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突然塞进她生活的男孩。
在她眼中,傅西流乖巧到诡异。
像《孤儿怨》里的有着小女孩长相的成年人,阴森且残忍。
他总是很安静。
不像别的孩子会哭会闹会要糖。
他只是用那双沉静的眼睛静静看着她,眼瞳很黑,大多数国人眼睛偏棕调,西霖还有不少蓝绿眼睛的人,像他这样黑的很少。
太像了,像那个把她随手丢在这里的男人,贺钦原。
傅不苦往旁边挪了一点,勾着身子想给他开门,见他一动不动站在门口,说话音调平稳又机械,不知为何心生恐惧。
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最后她起身,仿佛门口的傅西流是一道幻影,回了自己的房间。
脑子里还印着那双眼,没有孩童的天真依赖,只有一片过早降临的冷漠。
傅西流已习惯她的反复无常,抿了抿唇,转身下楼,敲开楼下阿婆的门。
真奇怪,为什么会在这时想到那一天呢?
明明这种事在他的童年里重演过无数次,那天有什么特别?
哦,她没有抽烟,没有她挚爱的丰塞卡一号。
监护仪滴滴答,傅西流脚步也忽轻忽重起来,像跳交际舞,快步又畅然地走到床边,从柜子里拿出傅不苦的密码箱。
打开,嗯,善善什么也没拿走,是什么也没有发现吗?
里面躺着五支丰塞卡一号。
如果他是傅不苦,会把信息藏在哪里呢?
丰塞卡一号是雪茄里的冷门,一盒二十五支,与其他雪茄的区别在于,每一支外头都裹了一层白绢纸,再被一张品牌贴纸环贴一圈。
傅西流毫不犹豫地将五支雪茄的绢纸拆开,贴纸不透光的另一面——
写满了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