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纬度,仓单号。
只一眼就能看出。
傅西流将其撕碎后丢进下水道,坐在椅子上沉思。
年岁小时,傅不苦谈事不避着他。
“贺钦原,我做的够多了,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全部了,为什么非要折磨我呢?”
亦或是:
“玉京这么好的地方才能养出这么好的人,我有家不能回,黄泉路上怎么见他。”
从来都是冲着电话那头的贺钦原发脾气,偶尔提到另一个没有名姓的角色。
后来他费尽心思来到了玉京,有能力同贺钦原面对面交谈,不再被西霖的往事左右,听他说起一切。
“你妈妈傅不苦,她运气不好,总遇人不淑,我和她是打高尔夫时认识的。当时她生活漂泊,我与她是西霖老乡,又见她一个女孩子不容易,便常接济她。后来她境遇好些了,也常来拜访我。”
“她和你唐阿姨不同,人情练达,世事洞明,生活磨砺了她,也孕养了她,让她成为了一个有故事的女人。她与人交往很随和,年纪的缘故,甚至有些玩世不恭,但骨子里藏着股韧劲儿。她很要强,可以说是倔强,总有一套自己的活法。”
“那时她有个相恋多年的男友,感情很深,却又——”
那时傅西流不知他为什么讲这么琐碎,绕不开感情二字,但还是听了下去,贺钦原没有因他是孩子便避讳,讲得直白。
“不苦虽然比她男友大几岁,正因这年长的几岁,非常有风情,那种在风月场里打过滚却又没被完全磨掉真性情,”谈到这里,贺钦原的模样无疑是怀念的,语气却叹惋起来,“他们之间很复杂,不苦对他是真心实意的,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人的选择,难免受到感情的左右。”
傅西流其实并不耐烦听这些,只微微点头,可贺钦原看着他,像是在等他说些什么。
所以他问了:“她选错了路?”
贺钦原低头,很伤痛般,想来他同傅不苦也是有过真感情的。
傅西流知道他们有过一段,应该是在傅不苦和她那时的男友分手后?
触碰到了贺钦原心底那块不愿示人的地方,必然牵扯着难言的痛楚,但他还是说了。
“我和傅不苦在一起过。”贺钦原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不苦没有拒绝。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有男友,我知道时,同她已经在一起一段时间了。不苦忘不了她男友,很痛苦,可又放不下和我的这种关系。后来,她还是和我分手了,是她提的,她受不了这种拉扯。”
能想象那种混乱的局面。
傅西流现在还能感受到贺钦原的怨怼,但他想象不出也察觉不了傅不苦的魅力,很割裂。
傅不苦对他着实恶劣,他能听完这段秘辛,也不过是出于那点好奇,为什么收养了他又折磨他。
“本来以为事情就过去了,直到不苦那个男友出了大事进去了,走投无路之下,不苦又回头来找我,求我帮忙捞人。”
“你知道我当时的感觉吗?愤怒又荒谬。她为了那个男人,可以放下自尊,回头去求一个被她伤害过的人,感怀从前,我还是帮了。”
傅西流昏昏欲睡,此刻甚是看不起眼前的贺钦原。
那时他还没深入接触他,不了解他的为人,没曾想他如此优柔寡断。
“我告诉她说,我帮,是看在过去的面子上,也是最后一点情分。这件事之后,我们本该彻底结束。她男友出来了,两人想远走高飞,但钱不够,又把主意打到了我头上,敲诈了我一笔。但就在临出国的时候,不苦的证件出了问题,她又被抛弃了。”
又停下,于是傅西流问:“然后呢?”
“然后她无路可退,向我道歉恳请我的原谅,我重新帮她办理好了一切,遵循她的意愿,将她送回了西霖,没想到她收养了你。”
傅西流:“这就是一切?”
“是的,这就是一切。”
人都会挑着有利于自己的说,傅西流较常人更聪慧,能从贺钦原的未尽之言中拼凑事实。
大抵是傅不苦和她男友敲诈贺钦原后,被贺钦原报复了,她男友估计早死了,她知道了贺钦原的某些事,被流放到了西霖,那么收养他,便也说得通。
西霖州逐鹿区,他和善善都生活在区福利院,名字也跟着福利院姓逐。他那会叫逐尘,梁依山叫逐善。
傅不苦看见他,震惊于他和贺钦原的相象,更心伤于他的名字。
愿为逐尘客,甘做燃薪柴。
又或者,
应会逐臣西望意,故教溪水只西流。
所以,后来他叫傅西流。
不过今天看来,傅西流想到傅不苦留下的数字。
她也留了后手。
只是在出手前,就变成了植物人,不再有反抗的能力。
他轻笑,世事无常。
天慢慢转暗,黑下来就是一瞬间的事。
傅西流看着半扇窗,听身后门被推开,没回头,轻声问:“吃晚饭了没?”
梁依山站在门口一愣,这才见他扭头。
依旧是一副温润如玉的模样,唇角微扬,眼神悲天悯人,看上去和善极了。
她自然不会被这表象蒙蔽,傅西流这么笑,她就开始警觉,绝绝对对要发神经了。
傅西流在想梁依山的本事。
善善一直很优秀,又被梁周二家收养,周家打从她爷爷辈起就响当当,梁家更不提,往上数五代还是皇亲国戚。
她说要从商,往金融圈一钻,如鱼得水,多少人为她开道,这下活水可算有真龙引来了,翻云覆雨,她又能探出多少宝藏。
傅西流唯一爱金融的一点,就是来钱快。
从前想过很多赚钱的法子,后来发现,还得是没有成本的虚头来钱最快。
贺钦原手底能有多少钱给傅不苦诈骗?
他确实是西霖人,但在南沅读的大学,硕士才来了玉京。傅西流着手探听过,贺钦原能从南沅升到玉京,出乎很多人意料。
据说曾有个“金路明珠”的百亿项目,西霖整个州连片油花都没见着,而南沅东荷二州,项目批得那叫一个顺风顺水。
“问你话呢,一直忙,赶过来有没有吃晚饭,饿不饿?”
梁依山确实没吃晚饭,一听到医院打报告说傅不苦的家属过来了,连忙从小书那赶来,他从南沅急着飞来,十有八九猜出了什么,梁依山心里不踏实。
强自镇定着:“还好,不太饿。”
这层特需没有厨房,家属间只有微波炉,这个点医院食堂倒是没有关门,但梁依山从不去医院食堂吃饭。
傅西流站了起来,扯了扯领口,把领带扯松,目光一直落在梁依山身上。
梁依山也正看着他,想分析他来傅不苦这做了什么。
“去我那?我给你做点西霖的菜式?”傅西流的下巴稍抬,朝她的方向轻轻一点。
梁依山心中哂笑,跟她搞起弯弯绕绕来了,也没说去不去,就站那,揣着手定定地看他。
傅西流摸了摸口袋,掏出从傅不苦箱子里拿的几支雪茄,等梁依山看清楚了,又不动声色地塞了回去:“过来找点东西,你呢?”
傅西流其实适合冷脸,他脸一冷,挺慑人。
偏生喜欢扬起一副温润笑颜,仿佛能融化冰雪,再探究审视起来,配着那无情的眼神,就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在俯视凡尘,很讽刺。
在这种注视下要想泰然自若,很难。
眼神伤不了她吧。
但,梁依山还是移开了眼,望向病床上的傅不苦,室内的暖气让傅不苦的嘴唇干裂,护工应该隔段时间用棉签帮她润一润,估计是傅西流来了,便没陪在旁边。
“我听说你来了,就过来了。”
更深的笑意浮现,了然和玩味并行。
“所以是为了我。”
梁依山自然明白他笑什么:
“不是开会吗,怎么突然从南沅赶回来?”
“过来找东西啊,刚刚跟你说过了。”
“找什么?”
“密码箱,烟…秘密之类的。”
“找到了吗?”
“嗯,找到了。”
梁依山心痒难耐,她那天到底有什么没翻过啊,傅西流找到了什么!
眼见着梁依山那漂亮的眼睛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傅西流心里苦笑:
“你想知道吗?”
她当然想啦!
“你说呗。”
听起来很疏离,一点好奇的想法都没有。
傅西流唇角弧度不变,声音依旧温润如玉:“我人都在这了,好不容易赶回来的,你怎么一点都不欢迎。”轻飘飘一句,很吃味。
能怎么欢迎,给你拉个横幅呗?
梁依山问:“那你想我怎么欢迎你嘛?”
她又撒娇,想蒙混过关。
“一起吃晚饭,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真去你家?”
梁依山不想动,只想知道他到底知道了什么,天啊,别磨叽了,告诉她算了吧!
“你不想去。”傅西流不笑了。
“想,我好久没吃西霖菜了。”梁依山牙痒痒,她也有今天!
笑容重新回到傅西流脸上:“那走吧,我喊个车。”
“等等,”梁依山忍了又忍,还是沉不住气,也许,因为眼前这人是傅西流吧,“你到底找到了什么啊?”
“好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吃完饭再聊吧。”
梁依山气死,恨不能咬他一口,要不是她理亏……又说:“我挑食,叶子菜只吃最嫩的尖,米面只吃当年新磨的,鱼只吃鳍边肉,有一点腥气我都不碰,肉菜不能老不能腥不能浓色不能酱炒,汤不能稠不能薄不能杂色不能杂味,吃完饭我必吃一道甜品,糖要够甜但不能齁,没有这些我就不吃。”
扯吧她。
傅西流又不是没见过她吃麦当劳,到了他这里提一堆要求故意整他。
再往前,两个人在福利院,干馒头照样啃。
“行。”能怎么着,他还是依她。
走她旁边,牵她的手,把她带走。
梁依山还够着去看傅不苦,只听身旁傅西流叹气:“别看了,都在我手上。”
梁依山的手都是僵硬的,没吭声,就由着他拉着她走。
心里头在呐喊,傅西流到底找到了什么玩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