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喝了一瓶葡萄酒,盖尔尼德握着碧云的手臂,“我为你诀别过去,因为沾满血腥的手,永远握不住真正的温柔,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被你吸引,再也无法移开目光,请原谅我情不自禁冒犯,当初我把你从集中营带回府邸,不是为了占有你。走出刑讯室的时候,我的脚步停住了,心底一个声音告诉我,不能把你留在那里,绝不能把你留给西奥多艾克处置,那样你会连灰都不剩的。”
碧云定定回望他,她第一次听他毫不避讳地回忆他们初见的场景。
“我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个冷酷而让人恐惧的集中营长官,那时达豪真正的管理者是西奥多艾克准将,间谍事件发生的那一天,本该在场的艾克被总指挥临时叫到柏林,他是参加过长刀之夜的老人,资历比我老的多,是慕尼黑警察、情报老手,在党卫军成立初期那异常残酷而混乱的争斗中我占尽上风,我是集中营的分管长官,他表面对我毕恭毕敬,但是他有向总指挥直接汇报的权利。”
他接着说:“在奥地利维也纳帝国酒店的那段日子,我押送许士尼格到达豪集中营,有几件事项要交待安排给艾克,他手里把玩着用你的黑发做成的头发颜色标卡,彷佛在质问我,你把那个关键人证的异族女孩藏到哪里去了?”
碧云明白了,他为了救她一命,向对手暴露了自己的弱点和软肋。
此后,两人的交谈依旧甜蜜而热烈。待结账时,不胜酒力的她已有些脚步虚浮,双颊酡红如霞。他一边温柔地搀扶着她,一边在口袋里摸索,随即面露尴尬:“啊,亲爱的,真是抱歉,我竟然忘记带钱包了。”
这一句话,如同一盆冷水,瞬间让她清醒了大半。
碧云默默结了账,两人一同走出锦江川菜馆。门口的黄包车夫们见有洋人出来,立刻蜂拥而上,将他们团团围住。他优雅地挑选了一辆崭新的黄包车,绅士地向她伸出手臂,示意她挽着上车。然而碧云却紧紧拉住他的袖子,并未急着上车。她站在原地,与一位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车夫讨价还价许久,最终以一个极为划算的价格谈妥。
“罢了罢了!如今生意难做,就当白跑这一趟!”被砍价砍得无奈的车夫连连叹气。周围其他车夫则纷纷投来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这位英俊高大的洋人和漂亮优雅的小姐,满脸不可思议。
黄包车缓缓前行,一路上,车夫不停地小声抱怨,又是说洋人分量重,又是嘟囔今天倒霉,碰上比本地人还抠门的白人。而碧云却仿若未闻,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目光看向远方。到了目的地,她付完车钱,却依然拽着他不肯上楼。
“等等,我先看看房东家的灯灭了没。”
“怎么了?”他疑惑地问道。
碧云眼神闪烁:“我不想听房东太太说些闲言碎语。”实则,她是生怕被房东太太拦住催缴房租。
见二楼中间屋子漆黑一片,她才松了口气,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踏上楼梯。进了屋子,轻轻关上房门,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呼——”他长舒一口气,随手将外衣扔在椅子上,整个人顺势躺倒在床上。那件灰色毛呢风衣滑落至地面,碧云弯腰去捡,不经意间瞥见床底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她探着身子,费了好大劲,竟从床底拖出两个装满啤酒瓶的纸箱子。
“你居然躲在家里喝这么多啤酒!”她惊呼一声,突然想起什么,又跑到厨房窗边查看。果然,前几日挂在那儿风干的香肠和腊肉早已不翼而飞。
“你煮过吗?那些香肠可是生的!”她焦急地问。
“是吗?我啃着倒觉得味道不错。”他满不在乎地笑道。
“这可不像你会做的事。”她终于忍不住说出心中的不满。
他直直地望着她,眼中满是复杂:“脱下那身党卫军将官制服,站在你面前的,是最真实的我。我已经如你所愿,彻底与那段罪恶的过去决裂。就像一个风尘女子,用在妓院里赚的钱赎了身,如今站在你面前的,不过是一具千疮百孔的躯体,还有一颗被玷污的灵魂。这样的我,你还爱吗?”
碧云皱着眉头,沉默不语。
他继续追问:“那你扪心自问,你会选择一个富有的老流氓,还是一个清白的穷小子?”
她委屈地扁扁嘴:“难道就没有折中的选择吗?非得这么极端?”
他情绪激动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我的天使,你变了!你骗了我!我变成今天这样,全是因为你!我花了十年,从穷小子变成老流氓,又被你硬生生拉回穷小子。可现在,你却动摇了!你到底还想要我怎样?”
碧云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回应。
“看来你还是希望我变回帝国党卫军上将。你知道吗?在我的葬礼上,元首哭得肝肠寸断,总指挥也对我念念不忘……”
她急忙上前,紧紧抱住他:“不,不要回去!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好。你安心在家养伤,其他的事,我来想办法。”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随时都要落下来。
他本不愿与她计较谁爱得更多、付出得更多,听到她这番话,当他失去了地位财富,一无所有,伤痕累累,她还是爱他,并且唯一的坚定的选择。他心满意足地坏笑着,从怀里掏出钱夹和一个牛皮信封。
“原来你带了钱包?”她皱着眉,眼神中满是疑惑。
他笑着取出六块银洋,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模样:“我们把账算清楚,这是还你给我买剃须膏的钱。”又数出几张纸币,“按照德意志男人的习惯,刚刚那顿饭钱是三块六,我们一人一半。”
碧云瞪着他,心中暗自腹诽,这男人计较起来,还真是让人哭笑不得,难道他真要和自己分得这么清楚?
他将一把零钱递给她,一本正经道:“你们中国人说,穷人的马鬃毛很长。”
“什么?”她白了他一眼,“别乱用成语,是‘人穷志短马瘦毛长’!”
“对,就是这句!”他恍然笑道。
碧云接过钱,心想有总比没有强。毕竟话已说出口,要养着他。可这点钱,交房租水电都不够,更何况房东太太前几天还拦住她,说之前是她一人居住,如今两人同住,得多分摊一份费用。那个精打细算的上海女人,她实在应付不来。
见她对着这点钱愁眉苦脸,半天也算不清楚,他突然递来一张存单:“拿这个交房租,应该够了。”
碧云满脸狐疑地接过,发现是花旗银行的存单,仔细一看金额,竟有2000多银洋“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是我的丧葬费。”他神色平静地说。
“什么?”
“德意志的弗里德里希上将卫国殉职,这是特批给家属的抚恤金。” 他紧紧盯着她,期待那双乌黑的眼眸中能立刻泛起泪光,为他的“牺牲”而哭泣。然而,他失算了。只见碧云脸上表情复杂多变,在看清金额后,竟露出惊喜之色,一滴眼泪都没掉。他心中有些失落,忍不住教训道:“不亲自赚钱的人总是出手大方,而自己辛苦赚钱的人,总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夫人,我不是反复叮嘱过你,让你从保险柜里拿金条,去瑞士等我吗?我在牢房里被政敌打得奄奄一息,还惦记着给你安排船票、通行证、护照、旅费,找人护送你。”
“我的船票和手续,不是芷伊和林公使帮忙办的吗?”她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
他冷笑一声:“为了不让你成为无国籍人士,我特意为你特事特办的通行证和护照,结果全被你扔在满洲国驻德意志大使馆了!当我在前线拼命保护你的时候,你却在背后‘捅’了我一刀。女人啊,就是目光短浅,做事毫无底线。”
“护照、通行证……上将,这些对你来说,不过是手下一个处室盖个章的小事吧?认定无国籍人士,什么妨碍德意志的情报安全和那些无须有的罪名强加在无辜者的身上,还不是你手下的做到么?请问您的底线又在哪里?”
他认真地注视着她:“我的底线,就是确保你不受到实质性伤害。没错,我曾掌管德意志的安全和情报,但出了德意志和大日耳曼地区呢?技术处的模仿水平达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但我不能给你一个假护照、假身份,我要保证你能平安回到中国。”为了保护她,他甚至忍受满洲使馆外交官的要挟。
她愣住了,表面依旧板着脸,可心底早已被他的话温暖,泛起阵阵涟漪。
他得意地挑眉,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她装作不与他计较,轻快地走到大衣柜前,取出小盒子,小心翼翼地将银洋和存单放进去,仔细排整齐,轻轻扣上了锁。
他起身从背后环抱住她,在她耳边低语:“亲爱的,好久没见你戴首饰了。”
“你走后第二天不亮,一群不知道什么部队的士兵来到别墅里,翻箱倒柜,油画、地毯、银质的烛台和餐具,你给我买的貂皮大衣,皮鞋,首饰……”碧云在他怀里瑟瑟发抖,“能带走的都被他们带走了,我仿佛也是一个物件被登记在册。他们为首的长官商量了一下,留下一个士兵看守我。”
他抱紧她,心痛地说:“这种局面失控的情况不应该发生,可是那个时候我被你气疯了。”他停顿了一会说:“不过不用担心,我继承的几件珠宝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你首饰盒里那些是随意戴着玩玩的,还有一件,”他顿了顿,看似不经意地问,“那枚祖母绿戒指,你不是一直把带在身边吗?”
这句话让碧云心头一紧,庆幸自己背对着他,没让他看见自己慌乱的眼神。那枚镶嵌着珍贵哥伦比亚祖母绿宝石的戒指,连同护照、通行证,她都留给了林公使,以答谢他帮忙送孩子回国。她强装镇定,撒谎道:“我挺喜欢那个翠色的,就随身带着,放、放在我娘家了。”又装作懵懂,“怎么,那个小戒指很贵重吗?”
“哦,”他笑着摇摇头,“别担心,也不值什么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