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点着檀香,厚重的车帘隔绝了冷空气。
陶灼夭的药劲还没过,她支着脑袋迷迷糊糊地打瞌睡。
许是潜星的那句话起了作用,她睡得并不踏实,马车过了个坎,颠簸的路段令她骤然惊醒。
抬起惺忪睡眼,坐在斜对面的女人正直勾勾望着她。
见她醒了,女人猫身上前,肃穆道:“你命犯桃花,时日不多了。当下之际,唯有远离身边的男人,才能从阎王手里偷些活日。”
陶灼夭听了这话,后脊生出些寒意,“你还会周易之术......我当真没有活日了么,如果这是真的,我想在家里度过最后的时光......”
忽然,她想到什么似的,眼前一亮,双手抓住女人的手,恳切道:“姑娘,可否帮我算算,我的夫君还在吗?他们说他、死了,可是我不信。”
女人抽出手,“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像株春笋般直起佝偻的腰身,掀起车帘,在陶灼夭的惊呼声中一跃而下。
“姑娘!”她赶忙撩起帘布,从车窗看出去,女人早已了无踪影。
潜星懒散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别看了,死不了。把帘子放下,外面风大。”
随着马车前进,陶灼夭努力扭头寻找女人的踪迹,可惜一无所获。
她的到来仿佛就是为了给她留下死亡预告。
到达金鸣山脚时,太阳已西斜。
原本潜星打算在镇子上落脚休息一夜再上山,但考虑到东方羽行踪不定,过了这一晚,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山上,他们决定连夜上山。
传闻金鸣山上有神明,任何灵力在这儿都无法施展。
修真者只能如同凡人一般,步行上山,这是拜访神明必须表达的诚意。
陶灼夭上了十几层台阶,便累得直不起腰,坐在台阶上休息。
潜星垂下眼睫,朝她伸出手,“起来,我背你上去。等你爬完这千百层石阶,神医早就云游天外了。”
陶灼夭有些羞赧,她体力确实不行。
山路陡峭,潜星却如履平地,陶灼夭趴在他背上,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阒寂的山林里,有一座精致小巧的木屋还亮着暖黄的灯。
潜星抽出只手,叩响房门,不一会儿就有小童出来开门。
小童梳着俏皮双髻,黑眼珠在灯光下格外明亮,他探出颗脑袋,“何人到访?”
莹白色的玉令悬浮在半空中,上面刻着一个淡淡的“羽”字。
“小医童,劳烦你通报下神医,就说故人求见。”
抵在后背的头颅忽然滑到了颈侧,滚烫的呼吸令潜星声音一顿,“她在路上受凉,起了高热,能否先给她抓点止热的药。”
小医童这才发现男人宽阔的脊背后还藏了个人。
“快进来吧。”
药庐里有常备的伤寒药,煎好药,仍未见到东方羽身影。
潜星问:“神医在哪儿?”
小童咬着桂花糕回道:“师傅不在。”
潜星心中升起股淡淡的荒谬感,命运如此捉弄人。
小童吃完桂花糕,擦了擦小嘴,到了趴在桌上迷迷糊糊,脸烧得通红的陶灼夭跟前。
陶灼夭察觉到有人过来,便掀起眼皮,隔雾望人似的和他对视了一秒。
随后又昏睡过去。
小童背着手,踱步回去,跳上潜星旁边的高椅,踢了踢脚,“她这一看就是有心病。嗯,八成是相思病。”
潜星一怔,即刻想到,自澹月离世以来,陶灼夭终日魂不守舍,郁郁寡欢。
她是因为澹月的事,思念成疾么?
小童老神在在:“年纪轻轻,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心思。你得好好开导开导她,不然什么药都没救。”
仅仅是因为思念澹月便到这地步么?潜星捏紧了拳头。
他瞥了眼小童,乳臭未干的孩子懂个屁。
接着,他挂上谦和的笑容,替小童擦了下沾着桂花糕粉末的嘴角,“慢点吃,吃完了我明日再下山给你买。既然你师傅归期未定,我们就厚着脸皮在这儿住些时日了。”
小童给二人安排了相邻的客房,要是病患有什么情况,隔壁也能第一时间发现。
陶灼夭烧得手脚发软,只能由潜星抱着她去客房。
躺在床上,陶灼夭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打了个哈欠,“怎么了,还有什么事吗?”
潜星抿了下唇,“你...有什么心事吗,为什么不开心?”
陶灼夭脸色却陡然白了,他的肩头,那只可怖丑陋的鬼又出现了,它正朝她吐着长舌。
死鬼阴森森地盯着她,做了个脖子的动作,她心脏跳得飞快,生怕这恶鬼暴起伤人,紧咬牙关,摇了摇头。
“没、什么事也没有。”
潜星眸色微暗,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有不为人知的心事,并为此消瘦了许多。
依稀记得第一次见到她,她站在澹月身旁,眼神明亮,肌肤白里透红,像是枝头最香最甜的那颗蜜桃。
如今仿佛干涸的水池,生机全无。
一切都是因为澹月。
他费尽心思想要得到的,却眼睁睁在他眼前枯萎。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让澹月就这样出现吧,说不定情况会好转。
可下一刻,他的目光落到了她的无名指上,那圈淡淡的瘢痕仍耀武扬威地存在。
他才清醒地想起,他和她搅和在一起到底是为了什么——
一个早已有过夫婿的女人,有什么值得他上心的,他想要的只不过是利用她提升修为。
那么她的痛苦与快乐,与他又有多大关系呢?
他只需要她活着便足够了。
陶灼夭快要被潜星的目光洞穿了。
那眼神本能地让她感到危险。
她瑟缩了下,道:“潜星,我想休息了。”
潜星敛下眼睫,“好,你是该累了。”
翌日,陶灼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
和煦的阳光洒在床边,无数微小颗粒在空中折射出梦幻的光斑。
一夜无梦,她揉了揉眼,正欲起身,大脑忽然一片空白,“…为什么我的腿,没有知觉了?”
她努力搬起双腿,却失去平衡,摔下了床。
陶灼夭急得大喊:“潜星,潜星你在哪?!”
眨眼间,满身肃杀之气的潜星提着剑冲了进来,他肩头还落着几粒橘金色的桂花,像是刚刚还在桂花树下舞剑。
见她躺在地上,他的脸色微微一变。
陶灼夭慌张地抓住潜星来扶她的手:“潜星,我的腿,好像感觉不到了……”
潜星动作顿了顿,“我去叫小医童过来,可能是睡麻了也不一定。”
小医童把完脉,取出金针给陶灼夭针灸,“气血不足,还需再补。你虚亏甚重,得慢慢调理。”
陶灼夭的腿还没有感觉,但小医童的话仿佛定海神针,令她高悬的心得以落地。
至少她不是真的变成残废。
“谢谢大夫,有劳你了。”她长舒了口气。
潜星看着手指长的金针没入陶灼夭的身体,不禁拧起了眉头。
小医童施完针,见缝插针地给潜星递了个眼神。
后者心领神会地跟了出去。
到了外头,小医童垮下脸,“诶,看来她不是心病,而是中毒了。并且毒得不轻。”
潜星点了下头,示意小医童继续说。
小医童挠了挠头,“我医术不精,不知道该怎么解,事到如今,只有等师父回来了。”
太阳被阴云遮得严严实实,潜星有点透不过气,他扯松了点衣襟,问:“东方神医不在这期间,有办法遏制毒性发作吗?”
小医童回:“只能试试金针,配合药疗,但不保证效果。”
……
陶灼夭坐上了轮椅。
每天痛苦地针灸,喝一碗又一碗苦涩的药,双腿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
她的遗书早已写好,无效的治疗反而增加了她的痛苦。
这日,她拒绝了针灸,央求潜星推她出去逛逛。
深秋时节,屋内外温差有点大,她的腿上披了层毛毯。
陶灼夭指挥着潜星,把她推到山顶上。
迎入眼底的是统一的枯色,她呼吸着室外的新鲜空气,心情却前所未有地好。
她不由自主地提起往事,“我和你兄长的初遇还挺奇妙的,我应该从来没和你说过。”
潜星盘腿在她身旁坐下,“其实我不是很感兴趣。”
陶灼夭眼睛弯了弯,“好吧,是我自己想说。”
她接着道:“我从小身体就不太好,总有人平白无故来欺负我,说些我听不懂的话。那次我以为我会被杀死,是澹月从天而降,救了我。如果不是他,可能我早就投胎轮回了。”
潜星知道,一切都是因为她身体里的那块灵骨。
他哦了声,奚笑:“什么时候澹月怎么热心肠了,恐怕他早对你图谋不轨。”
陶灼夭气得砸了他一拳,“澹月一直都很善良啊。”
凉风灌进了气管,她捂着嘴干咳了几声。
潜星随手摘了根杂草,将它不断折断,粉碎成末,“行,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本来就是。”陶灼夭只要一想到澹月,嘴角就不住上扬,“澹月真的很好,遇到他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只是我太没用了,等不到他回来的那一天了。”
潜星听了心里颇不是滋味。
澹月算什么好人,要是让她看清他的真面目,她定然肠子都能悔青。
他侧过头,余光瞥见她面颊上的水痕,心魂陡然一震。
愤怒又酸涩的情绪像海浪一样将他拍打在沙滩上。
他想要一个全身心都只属于他的炉鼎,但目前情况来看,炉鼎的心并不忠诚。
他低声道:“你真的这么想见到澹月吗?”
陶灼夭的眼中含着晶莹的光,她有些惆怅地笑了笑,“如果只要想就能见到,那该多好啊。”
陶灼夭病体未愈,体力不支,没过多久便打起了瞌睡。潜星带她回到药庐休息。
离开之前,他为她点燃了支安魂香。
灰白的烟,袅袅升起,如同每一个夜晚,旖旎的梦。
当晚,陶灼夭久违地梦到了澹月。
这次的澹月很温暖、很轻柔地抱住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