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月没死的消息长了翅膀似的飞到宗门,其实当日便有天衍宗的弟子下来邀他上山处理事物。
将近一年时间的失踪,堆积下来的事物怕是处理七天七夜也处理不完。
念在陶灼夭思虑他许久,他推辞到第二日才上山。
清晨,陶灼夭被他穿衣的动静吵醒了,她揉了揉眼,轻轻摇晃夫君腰间垂挂下来的腰带,“一大早便要出门么?”
澹月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嗯,宗门有要事等着我处理。”
他的眼白上布着几根血丝,眼下两笔淡淡青色,神情冷淡,一副没睡好被打搅的样子。
陶灼夭怔了下,“昨天晚上我吵到你了吗?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现在睡觉总是会踢被子。”
澹月低头系腰带,“你睡觉很安分,只是有只苍蝇不太安分。”
陶灼夭疑惑,“寒冬腊月也会有苍蝇么?看来我得给家里来个打扫除了。”
“嗯,再睡一会儿吧。”
陶灼夭看着澹月如青松般挺拔的背影,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块,几个月前,她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然后他就再也没回来。
巨大的不安浮上心头,她已经没有力量承受再一次失去他了。
“等等,我想与你一同去。”她边穿衣裳边说,语气中不自觉带上一丝哀求,“别留我一个人。”
澹月已经佩好了剑,他握上剑柄,将长剑抽出一截检查,凛凛冷光正好反射到陶灼夭眼上,她闭了闭眼,听见叮的一声,是剑入鞘了。
他推开屋门,外头风雪正盛。他的声音夹杂着呼啸风声,里头仿佛揉了冰冷的雪籽——
“不必了。”
陶灼夭赤着脚跑到门边,突如其来的眩晕感差点让她一头栽倒,她扶着门框缓了会,而门外早已空无一人。
世界安静得只能听到雪落下的声音,扶着门框的手逐渐收紧……
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屋,她掬起热水在铜镜前梳洗,氤氲的水雾模糊了镜中人,抬手抹去,镜子里露出张苍白秀丽的脸。
头晕病又犯了,这张脸看着就是一幅病容,多倒人胃口。
这些年来,澹月连宗门也不曾带她去过几次,仿佛怕她在外人面前出洋相。
虽然他不说,但她能感知到,每次他为她寻找灵丹妙药安回来,周身都弥漫着浓浓的疲意。
这些年来她拖累他太多。
不少人劝他与她和离,以他的条件不怕找不到肤白貌美、身体健康的夫人。
苦涩的情绪像潮湿的棉花,挤压着她的肺腑,她的太阳穴突突跳个不停。
被困在情绪的漩涡里,这种感觉太糟糕了。
她更讨厌什么也做不了的自己。
空荡荡的房间里,女人自言自语般呢喃:“算了,就算我去了也做不了什么,还是在家待着里吧。”
早膳是香甜的紫薯粥,陶灼夭与潜星面对面坐着,两人谁也没说话。
还是她率先打破沉默,“今日不用出门吗?”
潜星常常早出晚归,今天这个时间了,少见的还在家中。
他道:“雪太大了,外面冷,不想出去。”
他做事向来恣肆随意,陶灼夭没多过问,哦了声,便低头安静地喝粥。
用过早膳,她在炉火边支着下巴发呆,今天连花都没力气绣。
潜星唤了好几声她的名字,她才回神,迟钝地眨了眨眼。
“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陶灼夭右手摩挲着左手无名指上的瘢痕,思忖一会,踌躇地问:“潜星,世界上存在一个身体两个灵魂的人吗?”
潜星拨动炉里有些暗淡的炭火,猩红的火光在他眼中跳跃,他随口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从用早膳时,他便发现她心不在焉,猜想是与澹月有了矛盾,旁敲侧击地问:“是不是发现有的人有时候挺不是人?”
陶灼夭指尖微颤,“是我的朋友的朋友,那个人时而温柔,时而冷淡,让人捉摸不透,我朋友因此心力交瘁,不知道该怎么办是好。”
潜星哼笑,“需要你朋友的时候就对她好,不需要的时候就将她一脚踢开,道理就是这么简单。告诉你的朋友,那个人只不过是利用她,可别傻傻付出真心。”
陶灼夭却舒了口气,她身无分文,有什么可利用的。
她说的这些信息模棱两可,也不指望他真能替她分析出什么,纯属图个心理安慰。
潜星见她脸色舒缓起来,不禁皱了下眉,继而道:“这类人最狼心狗肺,你得告诉你的朋友,一定要远离他,不然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陶灼夭认真地点了点头,“谢谢你帮我分析,我会告诉我朋友的。”
但她还是略感忧愁,男人心海底针啊。
她前半生过得很苦,澹月救了她,给了她梦寐以求的家,她的心里眼里只剩下他了。
她全身心都系在他身上,他透露出的一丁点不悦,都能让她胡思乱想一整天。
她闷头干了一杯温茶,心想,如果是因为晚上踢被子影响到他,那么她愿意和他分房睡。
当天夜里,澹月归家,鹅卵石小径幽暗昏黑,他发现那枚永恒亮着的灯笼熄灭了。
敛下眉眼,他面不改色地跨过被风吹倒的盆栽,径直向寝居走去。
寝居内冷冷清清,他打了个响指,蜡烛应声燃了起来,照亮整个房间。
床榻上本该有的起伏不见了,他掀开被子,连成对的枕头都少了一只。
看到空荡的床榻,他心中没有愤怒,反而有种早有预料的淡然。
人类的感情淡薄得像片一吹就能化的雪花,好在他从来没有追求过这种缥缈虚无的东西,他想要的只有飞升成仙。
他冷呵道:“一生一世?永远爱我?真可笑,这点程度就受不了了,谈何一辈子。”
他不在乎陶灼夭怎么想,但在此之前,他要将人抓回来,让她知道做人要言出必行。
澹月找过来的时候,陶灼夭正在酒楼喝酒。
她喝得飘飘然,眼前景象重重叠叠,模糊不清,分辨出来人是澹月,还是靠着她那仅剩的一丝清明。
天欲雪,澹月仍穿着单薄月白长衫,眉眼压着浓云,一身寒意地站在她桌前。
她愣了下,没想到他会找到这里,慌张地低头装醉。
许是太紧张了,她感到气血上涌,两眼一黑便往后倒去,恰好有人不偏不倚地将她接住。
陶灼夭脊背僵硬,前有狼后有虎,她闭着眼不敢动弹。
潜星的手搭在陶灼夭肩头,戏谑地眯了下眼,“没看见她不想见你么?”
澹月握上剑柄,真有种一剑劈了他的冲动。
若不是他们血脉共连,他岂会给他喘气的机会。
他伸手拽倚在别的男人怀里的妻子,“同我回去,看看你像个什么样子。”
陶灼夭差点没憋住眼泪,他口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她难堪得像被人大庭广众之下扇了一巴掌。
好在他们所在的位置是雅致小间,不会有旁人投来窥探的目光。
她咬了下唇,哽咽道:“你别管我,你除了晚上睡觉时候会找我,其他时候都把我扔下,反正我就是这样一个会丢你脸的人,干脆不要管我好了。”
潜星替她擦眼泪,哄小孩似的,“还哭上了,刚才不还高高兴兴地唱歌么。”他抬眸,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澹月,“肯定是某人太扫兴了,我们不要理他。”
陶灼夭本来忍得好好的,听见有人帮腔,顿时哭出了声。
澹月眉心刻痕愈深,“你自己选,要不要跟我走。”
陶灼夭听到这个命令的口气就生出反骨,他失踪的这段时间,她是日思夜想寝食难安,而他一回来,对她就是这种比陌生人还不如的态度。
冲动之下,她举起左手,指着无名指处的瘢痕道:“我们的契早就断了,你是谁,凭什么管我?”
潜星意味深长道:“对啊澹月,现在她可不是我嫂子了。”
“再说一遍。”澹月看她的眼神,仿佛看一只不听话的宠物,“再说一遍,我是谁。”
陶灼夭在他冰冷的眼神中逐渐清醒,开始轻轻打颤。
潜星摔下酒杯,“你不该修仙,直接投胎当癞皮狗吧,没见过这么没脸没皮的,她不想见你赶紧滚开。”
感受到衣角被人扯了下,他低下头,便见女人眼圈微红,瑟瑟地唤了声:“夫君。”
这声夫君却是对着别的男人说的。
什么百年桃花酿杏花酿,陶灼夭再也不喝了,原以为喝酒可以忘记痛苦,可事实上醉酒只能一时麻痹自己,醒来后她只会更痛苦。
酒精作用下她对澹月说了那么过分的话。
她开始害怕,万一澹月真不要她了,她该何去何从。
退一步讲,纵使有朝一日澹月与她和离,在那之后他不是她的夫君,却仍是她的救命恩人。
这份恩情是她这辈子的还不清的。
她过河拆桥,才真的是没心肝的恶人。
澹月递来一个眼神,她连忙起身,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潜星独自举着酒杯,目睹他们离开。
就在门关上的那一霎那,从那道狭窄的门缝之中,他看见澹月淡淡瞥来一眼。
潜星顶了下腮,阴恻恻道:“你以为你赢了,而这只是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