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少机猜,这头孤独的大鲸鱼肯定在想,为什么要救他。
她不是要杀了自己吗?
那不一样,议会、法律谁都可以对这个哨兵做上点什么。但精神海里的怪物当着一个向导的面夺走哨兵?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鲸鱼发出了很古怪的一阵声音,介于饱嗝和嘀嘀咕咕之间,仿佛还在纠结邱少机的心口不一。
不是不相信我的话吗……
邱少机仿佛听到了哨兵的潮湿而低哑的声音,仿佛刚刚哭过,被她的触手捂着,声音闷闷的。
邱少机拍了拍他深黑色的光滑体表。
仿佛顺手给车加了个机油的好心修车工一样随意地说:
“但我不喜欢欠人情。”
她看见巨鲸明亮的大眼睛(其实和它的身体比还是挺小的)眨了一下,里面倒影着邱少机狼狈的样子。
她的剑刃上都是海草,提灯被水压压得有些变形,衬裤和上衣歪七扭八,像是整个人刚从滚筒洗衣机里被拎出来还都没有抖过。
邱少机看见那只独眼眨了一下。
仿佛在说。
骗子。
然后,从那新生的眼眶深处,有什么东西挤了出来——
琥珀色的液体,像是眼泪,但更粘稠,更像是树脂。
那些液体在海水中没有散开,而是凝结成一颗半透明的珠子。
珠子里封存着一个模糊的动态图像
记忆碎片。
这是哨兵的记忆。
巨鲸把自己的记忆以这种方式给了她……
也不知道有没有得到哨兵的同意。
精神体就是这样的,它们的动物性极强,总是做出一些让理智措手不及的事情。
邱少机也分不清这到底东西是到底是疏导的回报,还是战败的赔偿。
不过……
不管哪种都很好,因为她不喜欢空手而归。
那些琥珀色的珠子散落在沙地上,自然地沾着黄白的砂砾,漂亮得像是初生的鱼卵。
邱少机伸出手,触碰最近的一颗。
琥珀珠瞬间融化了,记忆涌入她的脑海
……
……
教室。
一间浸泡在猩红中的教室。
教室窗外是一颗濒临解体的行星,地壳像是瓦砾一眼散落在星核走在,像是彗星的彗尾一样长。
教室坐落的位置,应该是围绕着这颗将死恒星的小型卫星。
因为大气折射的原因,教室所坐落的星球上的黄昏是寂寞,孤独的血红色。
邱少机发现年级尚小的白烨站在远离窗户的位置。
他余光里的黑板上填着一些基础的轨道计算科目的题,看难度不会超过中学三年级。
一名穿着帝国□□室制服的老师站在窗边背着手,手中拿着一根细长的黑色教鞭。
邱少机从哨兵的记忆里闪身,坐在了白烨身旁的一张课桌上,百无聊赖地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也带着好奇想要看看年轻时哨兵的样貌。
可惜,白烨记忆中的自己样貌迷糊,只那件白色的、洗得发硬的衬衫质地清晰一点,好像他把那件衣服洗了许多遍。
他和大多数哨兵一样已经在拔窜高身高的年级,虽然已经有了一棵小杨树的样子,但腰身远没有现在这么挺拔,反而总是像是烦恼自己身高一样含着背。
“站直。”
身量和邱少机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性命令到,随后转过身,露出脸上是一张漆黑的面具,月牙组成的眼睛和嘴悲伤地向下弯着。
如果不是邱少机这种性格冷漠的向导,多半会被那张小丑面具一样的面孔吓到。
可邱少机只是冷静地在心中记下一条,白烨的记忆中有关于人的部分,情绪加工的程度很高。
他记不清老师具体的样貌了,但能记住她那张面具一般的脸。
老师那张悲伤面具的“嘴角”向下弯地更深了,也离白烨地视线具有压迫感地越来越近。
落后的设备里只能播放模糊息影,但邱少机已经能把目光凑过去,稍微看看发生什么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班级,大概三十来个人,摄像头从班级的左后角投过去,能看到坐在班级最角落的白烨。
邱少机一眼就看到了他。
或许是因为疏导的缘故,向导总是能格外快地在人群中认出她们的哨兵。
时间似乎是在课上,老师全身心地在讲着什么,而班上的同学则分为不同的阵营,有的听课,有的打闹,坐在最后面的几个捣蛋鬼则把目光放在教室右侧角落挨着垃圾桶的学生身上。
那个学生似乎身体的左半边发生了某种变异,邱少机放大了看,是先天性狂化病,只能早早做摘除和义体修复,在帝国可以免除兵役。
几个调皮的学生说笑了几句,便把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就在他们准备拿他取乐的时候。
白烨忽然站了起来。
老师被他离奇地举动弄得有些惊讶,那几个调皮学生的目光也落在他身上。
全息影像中没有收录声音,邱少机不知道白烨说了什么,或许白烨自己也不记得了。
总之,一定是很好笑的东西。
因为在白烨说完之后,所有人都笑了起来,注意力全在宫廷弄臣一般的白烨身上。
他们虽然在笑,但也带着发自心底的轻蔑。
到这里,白烨记忆里的老师把全息投影愤怒地关闭。
“解释。”
白烨目光撇到邱少机那边,仿佛看着她正合十放在桌上的双手。
邱少机知道这里是他的记忆,但还是忍不住多打量几眼他的目光,少年人还没有那么锐意,反而软乎乎湿漉漉的棕色眼睛很可爱,没有那些丰富而莽撞的情感,邱少机这才能把视线放在他卧蚕下的那颗小痣上。
颜色浅淡,位置恰当。
他就那么偏头看了邱少机的位置,抿着嘴唇好一会儿才不情愿地回答。
“老师,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空气中一下凝重起来,原本还可以接受的猩红窗景也一下子严苛起来,给屋子里的每一件物品染上赤红的偏色。
也包括老师手中,攥得咯吱作响的教鞭。
“被那些垃圾嘲笑,你很开心吗?”
听完老师平静却严厉的诘问,白烨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
女人的声音忽然提高,吓了白烨一跳,也让邱少机抬了抬眉毛。
“那为什么要让他们那么对你。”
白烨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用类似呢喃的声音说。
“对不起,老师。”
乖得不像是眼下这个人似的。
“伸出手。”
白烨听到她的话,这才有些激动的神色,他下意识向后退,却撞上了背后的墙面。
邱少机忽然产生了一种阻拦事情发展的冲动。
片刻之后,她才意识到,这是在白烨的意识里。
她什么也做不了。
教鞭落下的声音清脆,像是鞭炮炸开。
白烨的手心迅速红肿起来,是淤血般的暗红,边缘泛着青紫。
“这颗星球已经完了,皇帝陛下放弃了我们这个垃圾场……”
女教师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教鞭再次落下。
“星门就要关毕,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吗?”
白烨咬着牙,眼泪已经顺着脸颊滑落,但他倔强地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听话地摇了摇头。
“孩子,我培养你,是为了你成为一个哨兵,让你会比他们所有人都强。”
“让你去首都上学,离辐射病、饥馑和犯罪分子远远的。”
最后一鞭落下,白烨终于没忍住,发出一声呜咽。
那声音和邱少机所听过的都不同,成年的哨兵总是压抑着自己的呜咽,不让丢人的声音漏出唇舌,尽管屡屡失败但还是尝试,成年人的声音低低的压在胸腔里,但不管是哪种声音,其美妙的程度在邱少机的诸多触手看来都难分伯仲。
女教师松开教鞭,那张悲伤的面具凑近白烨的脸。
“我培养你,是让你活下去,让你有一天被这些混蛋仰望的。”她的声音颤抖起来,“而不是让你当他们的小丑。”
“永远不要这样轻贱自己,明白了吗?”
白烨低着头,眼泪滴在地板上,手心红得吓人,微微颤抖着。
邱少机坐在课桌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切,心想这家伙看来天生就娇贵、不耐痛。
这倒是他没骗自己的一点。
为几鞭子哭成这样的人,也只有他了。
思忖间,哨兵记忆的场景切换了。
废弃破败的楼宇间,卫星上血红色的黄昏拉长了两个少年的影子。
那个左半边装着义体的男孩靠在学校门口破旧的墙边,显然等了有一会儿。看到白烨出来,他立刻迎上去。
邱少机跟在白烨身后,注意到小骑士此刻把袖子攥得很靠下,几乎要盖住整个手掌,遮盖手心里的痕迹。
“老大!”男孩兴奋地打招呼。
白烨勉强笑了笑,“干嘛。”
“谢谢你啊,”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要不是你,我今天又得在生理课上被他们嘲笑,说不定还要挨揍。”
白烨踢了踢地上的小石子,语气轻松,“开玩笑呢,谁敢揍我的小弟。”
他说这话的时候神气活现的,手却始终背在身后。
男孩崇拜地看着他,突然注意到什么,“老大,你为什么把手背在身后?”
白烨愣了一瞬,随即更加神气地抬起下巴,“……我在挑战不用手顺利度过一天,你不知道吗?这个挑战现在在星网上特别火。”
邱少机挑挑眉,压下了自己的触手们想把小骗子的手从背后拽出来的恶劣冲动。
“哇!”男孩的眼睛亮了,“老大你真的好厉害!不像我,没有手就不能战斗了。”
白烨忍着手心的疼,用脚尖踢了男孩的鞋一下,“少废话,请我吃炸鱿鱼。五串——”他顿了顿,想到对方口袋里可怜的零用钱,“算了,两串就够。”
男孩立刻点头,“好!我知道转角那家特别好吃!”
两人并肩走进巷子深处,白烨的手始终背在身后,步伐却轻快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
邱少机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巷尾。
炸鱿鱼的小摊冒着油烟,摊主是个佝偻的老人,看到两个孩子来了,笑着露出缺了一半的牙。
“两串?”
“对。”男孩掏出几枚硬币。
白烨站在旁边,余光瞥向自己背在身后的手。手心已经肿得更厉害了,有几道伤口渗出血丝,和衣料摩擦时钻心地疼。
但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还和男孩说笑。
说话间,一枚行星的碎片划过天际。
生病的男孩担忧地看着头顶的天空。
“帝国真的抛弃这个世界了吗,老大,你说我们能在星门关闭前离开这里吗?”男孩突然问,声音低了下去。
白烨沉默了一会儿。
血红色的天空下,远处的地壳碎片像是流星一样坠落,拖着长长的尾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