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默。沉默。
连烛芯爆出灯花的那一声“噼啪”声响,都能惊动双方的心跳。
李晚意识到自己的冲动,然而,要后悔已是来不及。
正当她准备寻个借口抽身来缓解尴尬的时候,慕容真却倏然起身,来到她的面前。
高大的身影瞬间将她裹挟,李晚心中一紧,一时未敢抬头。
两根修长的手指向她探来,攫住她的下巴,迫着她仰起脸庞。
慕容真微微俯身,黑白分明的眸子里似有波涛翻涌,李晚的影子盛在其中,随时会被其吞噬。
“那你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低沉的嗓音试图钻入李晚的五脏,“这样明目张胆地试探我,又是为什么?”
“我……”李晚脑中嗡嗡作响,想不出任何话语来答他。
慕容真低着头一点一点凑近,直到鼻尖碰到了她的,直到唇齿之间只有一线的距离。
“你确定,要我承认?”
“我若承认了喜欢,这辈子都不会放开你。”
“就算你不喜欢,我也绝不放开。哪怕是痛苦,是地狱,也要与你共赴。”
他说得认真,像是誓言,又像是蛊惑的深渊。
李晚呼吸颤颤,无法动弹,更无法思考。
她刚才那一句,完全是一时失去理智才问出来的,内心里那份明知不可为的清醒,与迫切想要确认对方情意的冲动彼此拉扯,只一瞬间的失衡,局面便已无法控制。
她到底想要什么答案?
慕容真承认了又能怎样?
察觉到她的迟疑,慕容真稍微与她拉开距离,眯起眼睛看她。
“怕了?”
压迫感稍稍收敛,李晚终于得以呼吸,两片嫣红的嘴唇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慕容真捏住她下巴的手恶劣地按上她的唇瓣,用指腹缓缓摩挲。
“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好人,没有承认喜欢,只是不想逼你而已。”他俯身,在李晚额头印下浅浅一吻,“现在,是你自找的。”
呼吸是滚烫的,而他的吻,是冰凉的。
李晚眨眨眼睛,看着眼前的一抹红色从他的脖子蔓延到耳根,不由地怔住。
狠话说的再多,他也不过是个没有情感经验的羞涩少年罢了。
他才十九岁。
想到这里,李晚不知怎地,竟“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声逐渐放肆,她颤着肩膀几乎伏到了案上。
慕容真先是一愣,继而轻锁眉头,最后无奈地给她拍肩顺气。
“我的话就这么可笑?”慕容真半是严肃又半含无奈地问道。
李晚抬起手指擦掉眼角的泪,摇头笑道:“我不是笑这个,我是笑……六爷太年轻了。”
“年轻?”
“嗯,才十九岁呢。”
十九岁的年轻霸总,吻了她的额头,跟她说:“女人,是你自找的。”
……
不行,她又想笑了。
慕容真在一旁抱着手臂看她。
等李晚好不容易止住笑意,她直起身朝他告罪道:“今日是奴婢犯上失仪,还求六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过了今晚,咱们就把这事忘了吧?”
趁着慕容真还未开口,她又道:“六爷现在正是读书备考的关键时刻,切莫因为奴婢乱了心境,若是因此耽误了科考,不说六爷如何,我就先要悔死了!”
慕容真掐住她下颌:“撩拨了人又想跑,哪有那么便宜的事?”他哼了一声,松开她,坐回案旁,“等过了春闱,我再跟你算账。”
他原也是打算春闱之后再向她表明心迹的,反正人在自己身边,一时也跑不了。
只不过,今日不知她从哪儿听了什么闲话,忽然试探起他来,倒令他有些措手不及。
这样也好,省得她榆木疙瘩总不开窍。
“往后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他捡起桌上的书,眼睛却是觑着李晚。
李晚顿了顿,应了声“是”。
夜里,李晚躺在碧纱橱,脑海里捋着她和慕容真的关系。
他们之间,算是互通心意了么?
好像也不算,她没明说自己喜欢他。
但他那么聪明,也该猜到了吧?
转念又想起余秋音的事来,对方命运轨迹已然偏离,她与陶玉德的婚事如今算是板上钉钉,便是她有心纠正她的姻缘,也没有插手的资格,顶着别家丫鬟的身份,若无正当理由,她连余府的大门都进不去。
最重要的是,慕容真已让她明白,这里的每个人都是鲜活的,他们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思想,人格不被他人所左右。
她手里,已没有了那支决定命运的“笔”。
她得学会尊重这个世界每一个人的命运,包括她自己的。
不管她和慕容真将来会怎样,至少当下他们是喜欢彼此的,李晚只想活在当下,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多思无益。
毕竟,她是个经历过病痛生死,又穿进书里重活一次的倒霉幸运儿,把握当下才是她该做的事。
进了七月天气越来越热,李晚在窗边矮榻上铺了凉簟,慕容真坐在窗下读书,偶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拂过他垂落在肩膀的碧色发带,顿时驱散了一丝燥意。
小福四脚朝天地躺在他对面,长着一撮白毛的小肚子起起伏伏,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
李晚从云鹤苑回来,在廊下看见一人一猫自得其乐,不由打着扇子笑道:“都说宠物肖似其主,也不知小福这是随了谁?”
慕容真抬起眼睛,隔着窗户唤她:“进来。”
李晚绕进屋里,在矮榻边坐了,慕容真展开自己手边的折扇,对着她扇风。
“都说春困秋乏夏打盹,它都知道歇晌,偏你精神头倒好,这么热的天总在外面晃荡。”他嘴上不饶人,手里却拿了帕子给她擦汗。
李晚从矮几上给自己倒了杯茶,微微仰着脖子咕噜灌了下去。
凉意从胸腔抵达腹部,她眼睛亮了亮,怂恿慕容真:“六爷,咱们上街去吃碗荔枝膏好不好?”
“你成日闷在家里读书,都多久没出门了?读书虽重要,但适当放松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怕他不答应,她一本正经地找了个理由。
慕容真给她添了杯茶,问她:“想出去玩?”
被看穿了心思,李晚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嗯。”
慕容真看了眼外面的日头,道:“也行,就是天热了些,只在店里坐坐倒是无妨。”
李晚面上一喜,抓着他的袖子摇了摇:“谢谢六爷!那我这就去叫人套马车?”
慕容真捉住她的手,攥在手心。
“不忙,此刻日头正盛,晚些也无妨,你且在这儿凉快一下。”
“那你继续给我打扇子。”
凉风拂面,李晚惬意地挠了挠他的手心,被慕容真轻轻捏住指尖。
“我今日跟惠姑打听,怎么进了七月还不给各院送冰盆。”两人小动作闹了一阵,李晚这才开口道,“惠姑说,府上的冰都紧着五爷屋里了,他那眼睛天气一热就化脓,眼下这气温,他屋里是一刻也少不得那些冰,丫鬟们在他屋里都待不住,跟下雪了一样冷。”
“还有,自从五爷瞎了一只眼睛,他这脾气就一日比一日坏,底下的人稍有不顺他心意,就要被他打骂,前几日还打死了一个小丫头,他们都说……”
李晚忽然住了嘴。
“都说什么?”慕容真问道。
“没什么。”李晚摇头,转而说道,“国公为这事骂了五爷一通,都不敢让人传到老夫人耳朵里。”
慕容真摇着扇子,看起来对这些事并不关心。
李晚也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讨论起要不要干脆在外面吃了晚饭再回来,李晚直接报了一堆菜名,慕容真一面点头,一面掐她的脸:“小馋猫。”
正当李晚准备出去吩咐人备马车,院里忽然来了个云鹤苑的丫鬟,说是奉了国公和大夫人的命令,让慕容真随他们一块儿进宫去。
那语气,听着十万火急的。
李晚从屋里给慕容真拿了件外衣穿上,一边蹲下给他系上玉佩和香囊,一边说道:“也不知是出了什么事,竟这样着急?”
慕容真想了想,同她道:“近日怕是不能陪你出门了。”
李晚站起身来,没明白他的意思。
“太后这些年一直身体不好,今日召我等进宫,又催得这般急,恐怕……”
李晚听懂了他的未竟之意,心里不由紧张起来。
印象里,她的大纲似乎漏掉了这位太后的结局,关于她的事寥寥几笔都是背景板的存在,所以,李晚并不知道此次慕容真将面对什么。
匆忙之间下人只来得及套好两辆马车,大夫人陪着老夫人坐了一辆,慕容真只能和宁国公同乘,车赶得飞快,两人根本来不及计较其他。
至宫门前下马车,给他们领路的小黄门一路小跑,大夫人和宁国公几乎是架着老夫人才能赶上。
到得坤德殿,三人皆是气喘吁吁,唯有慕容真瞧着面色无异。
几人理了理仪容,等候传唤入殿。
半刻钟不到,太后身边的女使过来传了旨意,命他们进去。寝宫内,不仅皇上和皇后在侧,就连底下几个皇子皇女都沉肃跪在床边。
皇帝免了他们的跪拜礼,让人腾出地方,好让太后能最后瞧一眼娘家人。
老夫人和宁国公跪在床边,大夫人和慕容真则跪在二人身后。
太后靠在床上,似乎是刚梳洗打扮过,面上敷了粉,瞧不出病容,只一双眼睛,透出一股死气来。
她看一眼宁国公,最后目光落在余老夫人身上,见她低着头,她颤颤巍巍朝她伸出手去。
“嫂嫂……”
太后叫的是自己入宫前对余老夫人的称呼。
“嫂嫂你……当真不原谅我了么?”
余老夫人动了动,抬起头看向她。
她有十年没有进宫来看过她了吧?没想到再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两人相差不过几岁,做姑嫂的时候也算投缘,她总是嫂嫂长嫂嫂短地叫她,刚入宫时,也还是改不了这个称呼。
后来,双方都失去了丈夫,她做了太后,她成了余老夫人,两人见面倒似多年好友,说起儿孙总是滔滔不绝。
只是……
十年前吵的那一架,竟让两人形同陌路至今。
这件事,从此成了太后的一块心病,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后,她心里唯一惦记的,便是再见一见这位嫂嫂。
“……是哀家对你不住。”太后枯槁的手抓住余老夫人的手腕,“哀家也没有办法……便是到了九泉之下,哀家也无颜面对兄长……”
余老夫人手指动了动,却到底没有回握她。
太后眼底滚下泪来,一声叹息逸出,她的目光越过余老夫人,落在慕容真的身上。
那复杂到不可言说的眼神,看得众人不由心惊肉跳。
“母后!”皇帝唤了她一声。
太后循着声音,看向皇帝,猛地闭上眼。
“造孽——”
这一声叹惋,成了太后最后的遗言。
余老夫人看着抓住自己的那只手,毫无情绪的眼底倏然落下一滴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