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二十二年夏,太后驾崩,天子守孝,举国哀之。
消息传来的时候,李晚正候在院门边上等着慕容真回来吃晚饭,听闻国丧不由骇了一跳。
“当真?!”
惠姑捂着她的嘴道:“这种事情哪里敢开玩笑呢,这两日夫人他们定是在宫中回不来了,你记得约束好十方斋的下人,别出什么乱子才好。”
李晚心里着急,拉住她道:“六爷他们在宫里,可缺些什么,要不要从府上送去?”
“我的姑奶奶哟!宫里难道还能短了他们吃穿不成?那可是皇宫,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惠姑有些好笑,往回推了推她,“快回去吧,我还要去给五爷那边报信呢。”
见她急匆匆带着人走远,李晚独自站了一会儿,这才折回院里。
她召集了十方斋的下人,命她们这段时间各司其职,不得有失,一番敲打过后,又按着惠姑的交代,叮嘱众人从今日起开始着素。
晚饭还没吃,惠姑那边就着人将院里的红灯笼撤下,一律换成了素色灯笼。
原本清静的院子,瞧着更加凄清了。
慕容真不在,李晚便将东厢房的屋子锁了,自己搬回了耳房。
夜里,她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担心慕容真在宫里出什么事。
生生熬了一宿,第二天爬起床,她早饭也没吃便去了馨荷院。
二夫人秦氏还没起来,李晚摸进巧杏房里,见她正往脸上擦香膏,笑道:“好你个懒丫头!这个时候才起来。”
巧杏唬了一跳,险些打翻手上的香膏盒子。
她拍着胸脯回头,嗔视李晚:“这一大早的,姐姐怎么来了?”
李晚过去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我来看看二夫人。”
巧杏把香膏盒子收起来,等头发梳顺了,她扭过头来打量李晚。
见她眼下青黑,她捂嘴笑道:“六爷不过一夜不在家,姐姐就担心得这样,怎就一时半刻也离不了人了?”
李晚扔下梳子,伸手去拧她的脸。
“好你个小蹄子!都学会取笑人了!”
她脸上才擦了香膏,滑得似条泥鳅。
“好姐姐,饶了我罢!”巧杏一面躲,一面笑着求饶。
李晚蹭了一手的香膏,往自己手背上抹了抹,同她道:“六爷和大夫人不在家,底下那些人少不得偷懒耍滑,若有不长眼的怠慢了二夫人……”
“及时回给芷青姑姑!”巧杏抢过话头道,“晚姐姐教我的,我都记在心上啦!”
李晚笑起来:“就你机灵。”
等她收拾妥当,二夫人也起来了,李晚和巧杏一起服侍二夫人洗漱,再一起去大厨房领回朝食。
许久没往大厨房去,她有些感慨:“那周妈妈先前那般张狂,今日看着倒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仅没了往日的威风,连说话声气儿都小了。
“姐姐不知道?”巧杏凑过去,悄声道,“她女儿芸姐儿前段时间顶了芳痕的缺,原以为能跟着五爷鸡犬升天,没想到出了那档子事,五爷脾气越发暴躁,光是这几日就打伤了院里不少下人。”
“除了那个被打死的,余下伤的最重的,就属芸姐儿,说是……被五爷生生抠瞎了一只眼睛。”
她刚想说“这般暴戾行径与六爷不相上下”,但看了眼李晚,这话到底没说出口来,临时换了一句:“都闹出人命了,国公和大夫人竟也不管。”
这事,李晚听惠姑提过一嘴,但她只说打死了人,却没提到那芸姐儿。
惠姑同她说,宁国公倒是想管,可慕容瑾是他唯一的儿子,他受了这样的迫害,却不能向承芳公主讨还公道,若再不让他发泄一下,恐怕就要生生把他逼疯了。
几个下人而已,打杀便打杀了,等他撒完了气,也就好了。宁国公抱着这样的想法,散了笔钱给那些下人,将人远远地打发走,算是把事情掩下来了。
那周妈妈收了钱又得了提拔,自然不敢到处声张,但这府里那么多下人,谁不知道她家芸姐儿受了虐待瞎了一只眼睛?
见她还跟没事人一样在大厨房里当差,那些人背地里都说她卖女求荣,拿着女儿的卖命钱给自己当踩脚石,冷血自私又没骨气。
周妈妈有苦难言,女儿废了只眼睛将来还得靠她养活,一家子老小张着嘴等吃饭,她若不好好当差,难道要拖着一家子去死?
骨气?骨气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钱使?
天生贱命的下人生出的骨气,是要拿自己的血和命去浇筑的。
周妈妈没有这样的骨气,她还想活,也想让芸姐儿活,失去了风光不要紧,夹紧尾巴踏踏实实活着就行。
李晚叹息一声,提醒巧杏:“这些话可不许在外头说,若传进国公耳朵里,可没你好果子吃。”
“我只跟晚姐姐这样说,当着旁人是万万不敢的……”巧杏捂着嘴,懊恼道。
李晚没再提这事,回到馨荷院,等芷青服侍二夫人吃过早饭,她上前哄着二夫人到院里散步。
“姑姑先吃饭吧,我陪二夫人走走。”
芷青点了点头,帮着把秦氏搀到了廊下。
李晚扶着她走到梅花树下,此时早过了花期,树上长出茂密的叶子,阳光一照,在地上投下一片阴影,正好纳凉。
二夫人盯着地上被风吹动的树影,上前踩了两脚。
李晚看着她面无表情的侧脸,忽然叹了口气。
“六爷和老夫人在宫里,若是老夫人趁机曝出他的身世,六爷该怎么办?”
“皇……会认他吗?”
李晚低声喃喃,语气里带着掩不住的焦心和忧虑,一旁的二夫人恍若未闻,拿着团扇,转头去追一只蝴蝶。
“……”
李晚蹙起眉头,失落地收回目光,扭头望向皇宫的方向。
此时,皇宫内祭奠之礼才刚刚开始,上至帝后及王公大臣,下至宫女太监,皆身着缟素,哀泣哭临。
声音透过宫墙,远远传开,直教风声呜咽,蝉鸣断绝。
祭礼结束之后,众人被引至正殿歇息。
慕容真静静跪坐一隅,低着眉眼,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一名宫女走到他身边,朝他低语,他这才抬起头来,起身跟着她离去。
那宫女一路将他引至长乐宫大殿之上,朝上首坐着的承芳公主一礼,随后便领着其他宫女出去。
承芳公主一身齐衰孝服,浑身上下无一装饰之物,脸上未施粉黛,眼睛通红,略有憔悴之色。
慕容真朝她见礼:“不知公主唤我前来,可是有事?”
承芳公主放下手中茶盏,一开口,声音微哑:“京中有一家通泉钱庄,是在你名下?”
她单刀直入,一句寒暄都没有。
慕容真目光顿住,答道:“是。”
承芳公主点头,从主座起身,迤迤然走下玉阶,到他面前。
“听闻,你祖母寿宴上有人买通了乞儿,让他们拿着借据,在宁国公府门外传唱歌谣折辱你堂兄慕容瑾。”她看着慕容真,“寿宴结束的第八天,他在锦玉楼与本宫‘偶遇’,因他言语不敬,本宫小惩大诫稍微教训了他。”
“这些事,你都知道吧?”
慕容真沉默片刻,问她:“公主想说什么?”
承芳公主绕着他踱了两步:“那张借据的保人,是宝华阁的钱掌柜,寿宴过后宁国公应该查过他,但那之后,他却没有任何动作。而这间宝华阁,在宁国公的人去过之后就易了主。”
“买下这家店铺的,正是通泉钱庄,店铺一出手,那位钱掌柜便火速举家迁出京城,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
她问话时,眼底闪过犀利的光。
慕容真抬起眼睛,看着承芳公主:“恐公主迁怒于他,是以我给了他一笔钱,命他离开京城。”
“你承认的倒快。”承芳公主眉毛一挑,冷笑出声,“也好,省了我一番口舌。”
慕容真也不傻,她刚才那一番话足以证明她已将事情来龙去脉查清,在她面前矢口否认或是装傻充愣无异于自取灭亡,还不如痛快承认的好。
承芳公主背着手道:“长寿石一事,不过是本宫临时兴起的一个主意,要怪就怪你那堂兄不知所谓,口无遮拦,喝了点酒就敢当众议论本宫,没杀他已是本宫仁慈。”
“只是没想到,本宫这临时一计不但被你识破,还被你将计就计利用了一番。你故意让他们查到本宫身上,算准了慕容瑾必不愿善罢甘休,然后,便可顺理成章地借本宫之手惩治他。是也不是?”
“是。”慕容真平静道,“公主意欲如何?”
承芳公主眯起眼睛打量他一番:“你倒是好胆量,手段毒,心思也细,倒不像慕容家那两个蠢货。”
她话里有话,慕容真没接。
“你放心,本宫现在没打算对你怎么样。”她轻笑一声,笑容很快又消失不见,“这账便留着,将来慢慢算。”
现在动他,可谓是一丝意义也无。
慕容真开口道:“公主若无其他事……”
“慢着!”承芳公主叫住他,状似随口一问,“昨日皇祖母临闭眼之前,你可还记得,她叫了一句什么?”
太后最后喊的那一句“造孽”,在场人人都听清了,她此时问起来,分明是故意。
慕容真不知为何,心中有些烦乱。
承芳公主逼近他:“你母亲与我父皇,曾是青梅竹马,你可知道?”
“咔”的一声,慕容真指骨作响,瞬间握紧了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