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这话,是什么意思?”
慕容真的语气很冷,泄露了他内心里的激动。
承芳公主盯住他的眼睛,良久,忽然笑了笑:“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说,从前的陵平郡王府与皇家颇有渊源,你母亲芙蓉郡主的称号还是父皇亲封,就连她的婚事,也是父皇亲赐。怎么到你这里,父皇待你却是疏离的很……”
慕容真脊背挺直,凉薄一笑:“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公主怎能擅自揣度圣意?”
“你瞧瞧,”承芳公主缓缓摇头,“说话做事这样滴水不漏,你真是生错了地方,合该生在帝王家才是。”
“公主慎言。”慕容真面色冷凝。
“行了。”承芳公主揉了揉太阳穴,一脸疲倦,朝他下逐客令,“要说的话都说完了,你退下吧,本宫乏了。”
等慕容真退出大殿,方才出去的宫女们这才鱼贯而入,见公主歪在贵妃榻上,几个女使上前,一边给她按摩太阳穴,一边给她捶腿。
承芳公主闭着眼睛,忽然叹了口气。
她睁开眼,吩咐身边人:“等皇祖母丧仪结束,着人去查查慕容真和她母亲。”顿了顿,又道,“他父亲慕容云巍自杀一事颇为蹊跷,从这件事入手,或许能翻出点什么来。”
女使恭敬领命,她便又倦然阖眼。
太后丧仪持续七日,王公大臣及其命妇至第四日大祭之后方可归家,此后三日,每日入宫轮流哭临两次。
李晚在十方斋守了三日,每日除了腾出一个时辰在馨荷院照看二夫人,其余时间只在自己房中翻那本游记,只是,偶尔看着看着便要出神。
此刻,她翻页的手停留在书页一角,好半天也没有动作。
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冒出慕容真的身影,想着他临出门之前在院门外的那一回头,那欲言又止不能言说的情意,克制地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只这一句,便教她牵肠挂肚了三天。
也不知,他在宫里究竟怎样了……
正出神之际,外面有人唤她。
“晚姑娘在屋里吗?我们五爷遣我来请你过去叙话。”
李晚慌忙回神,迟疑着撂下书本想要起身,忽然又想到什么,坐了回去。
她将手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两声,有气无力地同外面道:“我这几日正病着,恐过了病气给五爷,劳烦你去回话,就说等我病好了,再去向五爷问安。”
她与慕容瑾哪有什么话可叙,只怕是对方趁着慕容真不在,想借机刁难于她。况且,这几日府上无人约束,他行为越发出格,这个时候过去,可不知道对方会做出什么事来。
谨慎些总是没错的。
她这般盘算着,却听见外面脚步声正逐渐靠近房门,李晚忙迅速起身,钻进了被窝。
刚裹紧被子,房门就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那丫鬟站在门边,朝里张望一圈。
见李晚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她皱起眉头:“姑娘果真病了?”
“咳咳……”李晚急促咳嗽起来,直到面颊通红才止住,她嗓子嘶哑,语气却是不满,“我病了这么些时日,院里人人都知道,难道还要骗你不成?”
这丫鬟也就是仗着六爷不在屋里,这才敢擅自推门进来,此刻见李晚动了怒,她忙退出门外,向她告饶:“姑娘别急,实在是我们五爷的话我等不敢不听,今日闯进来原是我的不是,我给姑娘赔礼,你好歹顾着身子,别与我一般见识。”
李晚边咳边道:“你们五爷的伤还没好全吧?不怕我过去传染给他加重了伤情,你就来扶我一把,你们都不怕,我怕什么?”
那丫鬟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犹豫片刻,她带上门道:“姑娘既病了就好好养着吧,我先回去禀了五爷。”
听得人走远,李晚这才缓缓从床上坐起。她心烦意乱地掀开被子,这次暂时是糊弄过去了,但下次……
不止她为此事发愁,方才那无功而返的丫鬟也在唉声叹气。她离了十方斋,正慢慢地往映竹轩走,才过了曲桥,就见五爷院里负责侍弄花草的娟儿急匆匆地过来,见着她就喊“沁香姐姐”。
“姐姐去了这半天,五爷都等急了,眼下正在屋里发火呢。”她跑到跟前,连珠炮似地道,“沁香姐姐快走吧,晚了不知道水月姐姐要被打成什么样呢!”
大热天里,沁香竟生生打了个冷颤。
她抬手摸向自己手臂,那里被鞭打的伤痕还没结痂。
额头冷汗被风一吹,令她瞬间清醒过来,她看了眼面前的娟儿,面露懊恼道:“怪我嘴笨,方才说话得罪了晚姑娘,眼下她不愿意来,我正发愁呢。”
“罢了!”她扭头,作势要往回走,“你先回去禀告六爷,我这就去跟晚姑娘赔罪,便是求,也要把人求来。”
“哎……”娟儿要上前拉她,被她紧走两步甩脱。
沁香边走边着急忙慌地叮嘱她:“你快回去,别让五爷把水月打出个好歹来!”
娟儿看着她的背影,想到五爷房里传来的求饶哭喊声,她急得跺了跺脚,到底还是扭头回去了。
映竹轩正屋内,哭喊声比之前小了些,娟儿小心翼翼地凑在门边听了会儿,却被突然传来的“噼啪”声响吓得头皮发麻。
那是鞭子挥起时发出的破空声,这段时日院里的下人日日听着这声音,几乎要成为众人的噩梦。
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气若游丝的痛呼和啜泣。
娟儿死死咬住嘴唇,将自己指尖掐得泛白,最后到底是于心不忍,她鼓起勇气,颤颤朝里面问候了一声。
“五爷?”
里面挥鞭的声音停了一下,慕容瑾压抑着气息应了一声:“进来。”
像是被黑白无常叫出了姓名,娟儿浑身的汗毛都竖立起来,一瞬间便悔青了肠子。
苍白的手指哆哆嗦嗦推开了门,一股凛冽的寒意瞬间将她席卷,每一根毛孔都骤然收缩,仿佛她抬脚踏入的不是正房起居厅,而是阴间黄泉。
屋内摆着六个硕大的冰盆,里面的冰块尚且冒尖,丝丝寒意从盆中透出,将这一方天地改换了季节。
娟儿下意识搓了搓手臂。
她怯怯抬头,只见慕容瑾披着一件狐裘披风,披头散发未曾束冠,一只眼睛戴着黑色的眼罩,又被额发遮住,显得整个人阴森森的,全无往日的丰姿。
他脚边正匍匐着一个人影,亦是披头散发,身上衣衫被鞭子打烂,丝丝缕缕的挂在身上,露出一道道狰狞的鞭痕。
娟儿看着不成人样的水月,脚下一软,顿时跪倒在地。
“什么事?”慕容瑾侧过头看她。
“是、是……十方斋的晚姑娘不愿意来,沁香姐姐正劝她……她、她命我,先回来……”娟儿上下牙齿打起架来,说的话磕磕绊绊,字不成句。
慕容瑾脑中似被钢针扎了一下,疼得他用力捂住了右眼,恨不得将手指伸进这空洞的眼窝之中,搅它个稀巴烂。
——太痛了!
他让太医每日给他服一剂麻沸散,好让他能暂时忘却这痛苦,但太医不肯,说是此物不仅伤身亦伤神志,只肯给他开些安神镇痛的汤剂。
可那小小汤剂怎压得住这剜眼之痛?
他受不了!
汤剂无法令他安神,他痛到日日饮恨,恨不得杀了承芳公主,恨不得人人都剜掉一只眼,恨不得世人都比他痛苦!
只有看着别人痛苦,他才能短暂地忘记自己的痛苦。
“滚。”他踢了踢脚边的人,抬起手上鞭子指向娟儿,“你,过来。”
趴在他脚边的水月愣了一下,随后手脚并用向门口爬去,地上顿时被她拖出一道暗红色的痕迹。
经过娟儿身边时,她无视了娟儿伸出的那只手,拼命地咕蛹到了门外。
娟儿坐在地上,已顾不得身上凉不凉,眼里只剩下深深的恐惧。
“不要……”
然而,慕容瑾已经转身朝她走来,一步一步,像勾魂的阴差。
他扔了鞭子,缓缓蹲下身来,因为疼痛,他的视线已有些模糊。
冰冷的手掌抚上娟儿的脸庞,拇指停留在她眼眶之上。
“你这眼睛,和那丫头的倒有些像。”他痛苦地捶了捶自己的脑袋。
让人去叫那丫头过来并非他一时兴起,而是他得知,祖母怀疑慕容真插手了长寿石一事,虽无明确证据,但害得他失去一只眼睛,他是宁可杀错也绝不放过的。
慕容真不在,就先让他在乎的那个小丫头偿还一下利息,等他从宫中回来,再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他抬起拇指,摁在娟儿眼皮之上。
娟儿紧紧闭着眼睛,一边流泪一边哀求:“五爷,求您、放过奴婢……”
右眼痛意袭来,慕容瑾手上蓦地用力:“睁开!”
屋外,无人敢靠近,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躲在暗处的下人们纷纷捂紧了耳朵。
沁香在园子里逗留了半日,回去时天刚擦黑,她掩下心中惊惶,没事人似地进屋侍奉。
慕容瑾不知是忘了这茬还是今日已没了气力,也没问她,服下安神汤后径自睡下了。
沁香退出来,长出一口气,寻了个小丫头来问话:“水月和娟儿呢?”
那小丫头打了个抖:“水月姐姐在屋里养伤呢,娟儿姐姐……她被抠了一只眼睛,大夫人那边的人把她接走了。”
沁香呼吸一窒。
第二日一早,李晚照旧往馨荷院去陪二夫人,倒和再次登门的沁香错了开来。
等她回到十方斋,沁香已等了她一个多时辰。
“想来姑娘的病是好全了。”沁香皮笑肉不笑的,开门见山道,“那便请姑娘随我走一趟吧。”
李晚看了看她身边的三个婆子,她今日还带了帮手,看来是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李晚站着不动:“我不去,难道你们还敢绑我不成?”
沁香咬牙,她绑的就是她!
今日这差事若再办砸了,下一个被抠眼睛的就是她。
五爷已经疯了,她能有什么办法?
“大家同为下人,我本不想与你为难,但你不将五爷放在眼里,便该知道后果!”沁香说完,示意那三个婆子上前。
她今日有备而来,连麻绳都准备好了。
李晚倒退两步,气得声音颤抖:“你们敢!”
十方斋的丫鬟们纷纷被惊动,翠珠冲上前来,待要说话,却被沁香一把搡开:“五爷的话,你们焉敢不听!”
那三个婆子见状,忙上前去摁李晚,挣扎间把她发髻都扯散了。
“我非映竹轩的丫鬟,为何要听五爷的话?”拂柳喝了一声,带着人上前拉扯那几个婆子。
沁香怕五爷,难道她们就不怕六爷吗?这院里,谁不知道晚姑娘是六爷心尖上的人?等他回来,若发现她有什么闪失,第一个就先剥了她们的皮!
双方撕扯起来,十方斋内顿时一片混乱。
李晚趁机挣脱了那几个婆子的手,她扭头就要往外冲,还没跨过门槛,整个人却猛地扎进一个人的怀里。
鼻尖闻到浓重的香火气,夹杂着一丝熟悉的味道。
李晚一愣,豁然抬头。
“六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