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嫣松开手,将木牌还给他,转身欲走,已听他开口。
“搜山的队伍在崖底找到了运粮的马车,板材四分五裂,却找到了一样不该出现在因陈的东西。”
执嫣缓缓坐下,见他不在隐瞒,大有据实以告之势,问道:“什么?”
“龙涎香。”
“南海有屿曰龙涎,群龙交戏遗涎沫,久而为石。鲛人探之,引以为宝。取铢合香,聚烟不散,可通万灵。”
执嫣在烛云台的帛书上见过关于龙涎香的描述,她只当是传奇志怪,从未想过真有其物。
高骏看着她,疑窦顿生:“你自小长于曜辰,对天胤的传说为何如此熟悉?”
“传说流于天地,天胤所能听闻的,曜辰也能。王都有鲛脂鲛绡,再有鲛人探宝所得龙涎,不为过吧?”
“不为过。”高骏点头,似笑非笑,“那北珠便是鲛人堕泪?”
执嫣蹙眉,又听他道:“今夜我在榷市闲逛,一眼望去净是卖北珠的摊贩,不知鲛人哭出那么多眼泪累不累?”
执嫣闻言,直腰挺身,顿觉身后一紧。回头,高骏已放下被子,手臂微曲,正拽着她的衣摆。
他嘴唇翕动,正待说话,房门被大声叩响,息切之在外唤道:“高大哥,高大哥?”
未得回应,息切之心一横,再次破门而入。
高骏见他捂着眼睛,脸腾地红了,好在月色被遮掩在外,照不到他身上。
“高大哥快醒醒吧,小枝和程赋生出事了!”
高骏跳下床走到息切之面前,揉着胀痛的脑袋问道:“怎么回事?”
息切之闻到酒气,从指缝里看了看高骏,又看了看执嫣,放下手掏出醒酒丸,递给二人。
“就刚才!我听到隔壁有声音,一敲墙,突然‘哐当’一声,接着就没动静了。我担心小枝被欺负,出门一看,门也没关,人都不见了!”
执嫣跟在二人身后,一眼望去,房门大敞,屋内狼藉,却无打斗痕迹。
执嫣与高骏不约而同地步向窗边,在墙上寻到一对脚印。
二人对视一眼,忽闻息切之在床头喊道:“迷香!”
三人脚步不停直奔马厩,上马便循着痕迹驰去。
蹄音渐远,一只枯瘦手拂开小枝额前乱发,细长阴鸷的眼里透出张狂的笑意。
小枝别过脸去,忽被一把拽住后脑。虞锦程粗暴地扯着小枝的头发,迫使她迎向自己的目光。
斯文的脸上布满划痕,早已不见曾经白净。声音俨如麻绳锯木,粗哑不堪。
“他们只会越走越远,永远也找不到我们。”
小枝挣扎着躲避他的触碰,他却心情大好,松开钳制着她的手,两指探向小枝腕间。
“你还是留些力气安安心心做我的药器吧……”虞锦程说着,手指一僵,蓦地发出古怪的笑声,“我说好端端的,息切之为何要跟来,原来如此。有趣,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声音粗哑,笑声却无比尖锐,听得人脊背发凉。
忽被扳过身体,小枝面向他,垂下眼,落在虞锦程腿上。
他一眯眼,神色骤然变得狠厉,猛然掐住小枝脖颈,直到她挣扎得面色通红,无法喘息,才扒走满满当当塞在她口中的布团,甩开她,兜帽一扣,挪出车外。
小枝大口喘息着,车轮猝然滚动,颠簸着驰离榷市。
帘幕晃动,她眼看着周边景色变得愈发荒凉无凭,心中发慌,又强迫自己镇定,挪着身子倚向车门。
“虞锦程,我要吃东西。你不想你的药器饿死吧?”
帘外丢来一个包袱,小枝扫一眼道:“你绑着我我怎么吃?”
虞锦程不搭话,小枝憋着脸,又道:“我要解手。”
帘外传来一声嗤笑,依旧不言。
小枝皱着鼻子,车帘被呼啸的冷风吹开,小枝见到周围白茫茫一片,问道:“这是要去哪里?”
“就算知道要去哪里,他们也不会有机会找过来。”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他们走的那条,是黄泉路。”
话音未落,马驹疯狂嘶鸣,车厢愈发颠簸,小枝只觉天旋地转,险些被甩出车外。
她扒在窗上向后望,眼看着车外的箭矢越来越远,越来越少,一颗心在风雪里逐渐冷冻。虞锦程已闯过零星箭阵,深入雪山腹地。
纵深行进又有半日,小枝被风雪冻得睁不开眼。
迷迷糊糊间,只觉天色变暗,周身复暖。她缓缓睁眼,看清眼前跃动的火光,火光后,虞锦程正挽起裤腿上药,一条腿残缺不全,形容可怖。
小枝倒吸一口凉气,见虞锦程已放下裤腿,细长的眼里满是杀意。
小枝被他的目光一惊,心头猛跳。自己还不能死,只有得到他的信任,才有可能离开这里。
小枝挪近他,鼓足勇气开口:“你腿伤至此,若不将溃烂除尽,恐会延及全身。你帮我松绑,我替你治伤。”
虞锦程蔑她一眼,嗤笑道:“你当我是程赋生那个傻子,有那么好骗?”
小枝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句道:“他不是傻子,我也没想骗你。”
虞锦程嘴角落下来,丢了一块黍饼到她脚边。
小枝以为他想明白了,侧过身子示意他松绑,猝然被他压住脖子按倒在地,整张脸压在饼上。
“坐着吃不到,那就趴着吃。这山里除了你我两个人,多得是生禽猛兽,你就算能逃出去,也只能给虎狼塞牙。”
游医看诊,最是微末。小枝从小随荀爷爷东奔西走,受尽白眼,却从没受过这种侮辱。
泪水顺着鼻尖落在饼上,不远处烈焰灼烧着柴火,闪烁跳跃,像极了掌控在自己手下的文武火候。
不同的是,自己用火是为救人,而眼前这团火,却将自己变成鱼肉,任人宰割。
石墙隔不住缝下冷风,小枝浑身一颤,正觉余生无望,眼看着自己凌乱的长发被送入火中,灼出焦烟。
星火点燃,肖似红烛摇曳。
恍惚间想起新婚之夜,程赋生将红色绳结从自己发间解开,信誓旦旦,温热纯粹。
“从前,大家都当我是个混不吝,净爱干些荒唐事,现在我不那样了。虽然要精通账目尚需些时日,但我会踏踏实实去学、认认真真去做。小枝,你可信我?”
遽然冷光一闪,噼里啪啦的响声驱散热意,渐得小枝一脸冰凉。
烈火不是程赋生的恋慕,那一泼水也不是为救她性命。
小枝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被烧短的头发,抽了抽鼻子,猛然被程赋生拽起,泪珠砸落在地,与水渍融为一体。
“你是我的药器,没我的允许,不能轻易就死了。吃,给我吃!”
虞锦程捡起黍饼往她嘴里塞,小枝几欲作呕,他仍力度不减,她只能尽力嚼碎咽下。
虞锦程只觉力气打在了棉花上,一把丢了黍饼,凝了小枝半晌,忽然替她解开麻绳,使唤她端茶倒水。
这个人阴晴不定,虽不会杀自己,却极爱折磨人。
小枝心中不愿,也只能照做,直到他闭目养神,不再开口。
她在柴火对面坐了下来,强撑着着的精神在燃火声中松懈下来,正闭着眼睛打盹,忽听见一声声压抑的哼叫。
小枝心头一颤,睁开眼,虞锦程正咬着木块,用匕首剐着自己腿上腐肉,脓浆混着血水流了一地。
眼看着他又要动手,她赶紧上前按住虞锦程的匕首,急切道:“你下刀不得其法,这样下去会死的!”
虞锦程凝着她,额间汗水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连带着他的心志也模糊了一瞬,匕首已被她夺去。
他下意识要去对抗,却见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的伤口,神情镇定,下刀利落,全非阿银的狠辣漠然。
虞锦程握紧拳头,眼前一双杏眼眨了眨,对他摊开手:“金疮药。”
虞锦程抬起下巴指了指,小枝搬来药箱,他点着其中一瓶,任小枝替他上药包扎,丢开口中木块,上面已嵌入深深的牙印。
虞锦程凝了她半晌,问道:“你为什么不干脆让我死了?”
“你若死了,我孤身在这荒山雪岭里也会没命,我不得不救你。”
虞锦程眯了眼,嗤笑一声:“你倒是诚实。”
“荀爷爷说过,做人不能扯谎。”
小枝抬手擦去额间薄汗,方才聚精会神尚未觉察,现在放松下来,才发现半个身子已被冷汗浸湿。
她打了个寒噤,凑近火堆,忽听虞锦程颤声问道:“谁是荀爷爷?”
小枝从未见过他这般神色,只当他是疼痛难忍,叹了口气说道:“荀爷爷是因陈有名的医士,也是个很严厉,但很好的人。”
“他是因陈人士?”
小枝点点头,又摇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记事起就在因陈了,爷爷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的家乡,但我总觉得,他不是那么喜欢因陈。”
“他可有跟你提过胤京?”
“胤京?”小枝回溯半晌,认真摇头,“从未提起过。”
虞锦程挺起的脊背松懈下来,颇有几分失望。乍见小枝抱着胳膊缩在火边,从药箱里拣出一个瓷瓶丢给她:“吃两颗。”
小枝险些没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毒不死你们。”虞锦程落下话,背对着她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