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在幽冥边境呈现出一种粘稠的、仿佛能吞噬光线的墨黑。唯一的暂歇之地,是一处被不知名巨兽遗留的、如同山峦般巨大骸骨环绕形成的天然凹陷,勉强能遮蔽部分永无止境的、带着呜咽声的阴风。
中央,一小簇篝火顽强地跳动着,试图驱散这片土地根植于法则之中的彻骨阴寒。然而,那点可怜的光与热,仅仅只能在九漓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明明灭灭、摇曳不定光影,反而更衬得她眉宇间的疲惫与脆弱深入骨髓。
朔风在篝火的另一侧闭目盘坐,进行着天族特有的、引动周天星辰之力的调息。月白色的神袍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淌着不染尘埃的淡淡辉光,与周遭焦黑、扭曲、死寂的环境形成了无比尖锐的对比,却又因他自身那超然物外的气质,达成了一种奇异的、格格不入却又仿佛本该如此的和諧。他始终维持着那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如同白日里一般,存在感强烈到无法忽视,却又恪守着某种无形的界限,不曾有半分侵扰。
九漓背靠着一截冰冷、粗糙、散发着远古苍凉气息的巨兽肋骨,蜷缩着身体,试图汲取一丝虚假的安全感。连日来的亡命奔逃、心神的高度紧绷,以及对朔风那番关于“托付”与“阴谋”话语的反复咀嚼、思量,如同沉重的枷锁,终于拖垮了她的意志,将她拽入了一个并不安稳、甚至堪称酷刑的睡梦深渊。
……
是光。
刺目到让她灵魂都在颤栗的、毁灭性的惨白强光。
视野所及,不再是幽冥的灰败,而是再一次、无比清晰地回到了那个她永生无法逃脱的炼狱——葬神渊。
焦黑的土地,凝滞如铁的魔气,以及那道撕裂长空、携着湮灭一切气息的漆黑光柱。
她又一次站在了那里,像个被钉在原地的囚徒,眼睁睁看着星沉将她狠狠推开,看着他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义无反顾地、完完全全地迎向了那毁灭的源头。
一切细节,分毫未变,如同用最锋利的刻刀,一遍遍在她灵魂上重复镌刻这绝望的画面。
然而,就在星沉的身躯被光柱贯穿,开始不可逆转地化为漫天冰冷光点,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
梦魇,出现了偏离。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了头。
不再是模糊的虚影,他的面容清晰得如同生时,眉眼依旧是她记忆中最温柔的模样,只是此刻,那温柔里浸透了浓得化不开的、让她心胆俱裂的无奈与……悲伤。
那双原本蕴藏着星辰大海、此刻却即将彻底熄灭的眸子,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她“拖累”的怨恨,甚至没有对生命逝去的不甘。只有一种深切的、几乎将她灵魂都揉碎的包容,以及……一种被深深刺伤后的、无声的质问。
“阿九……”
他的声音不再是现实中那带着血沫的气音,而是变得飘渺空灵,直接响彻在她的心湖最深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让她无法承受的重量。
“我拼尽所有……燃烧神魂,舍弃轮回……只想换你……活下去……”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真挚,“安然无恙地……活下去……”
他那已经近乎完全透明的虚影,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指尖微颤,仿佛想要穿越生与死的界限,最后一次触摸她的脸颊,拭去她梦中那并不存在的泪水。
然而,指尖终究在触及她之前,无力地、颓然地垂落下去。
紧接着,他望向她的眼神,悲伤如同决堤的洪流。
“可你……为何要因旁人的三言两语……毫无实证的揣测……便轻易动摇……怀疑我的真心?”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心碎的失望,那失望并非为他自己的消亡,而是为她此刻……因另一个男人的话而产生的、对这份用生命证明的情谊的动摇。
“我待你之心……自始至终……天地可鉴,神魂可证……”
他的身影加速消散,变得愈发淡薄,唯有那双充满了悲伤与诘问的眸子,如同最永恒、最锋利的冰锥,死死地钉入她的心脏,带着最后的力量,一字一顿,敲骨吸髓:
“从未……从未有过半分利用……与欺骗……”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的身影彻底碎裂,化作最后一片绚烂而冰冷的光屑,彻底湮灭于虚无。
唯留下那最后的目光,如同诅咒,深深烙印在她的视网膜上,她的灵魂里!
“星沉——!!!”
九漓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又骤然松开,疯狂地擂动着胸腔,几乎要跳脱出来!额际、鬓角,早已被冰冷的冷汗彻底浸湿,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恶寒。
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从溺毙的边缘挣扎回人间。梦中的每一个画面,星沉清晰的容颜,他悲伤的眼神,他那句句诛心的质问……都清晰得可怕,反复在她脑海中盘旋、放大,比葬神渊那真实的场景更让她痛彻心扉!
愧疚!
如同百年陈酿的毒酒,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化作汹涌的黑色潮水,以排山倒海之势,瞬间将她彻底淹没!那窒息感,远比幽冥魔气更甚,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她竟然……她九漓,竟然因为朔风那几句尚且虚无缥缈、毫无实证的猜测……就在心底,对星沉产生了哪怕一丝一毫的怀疑?
怀疑那个用生命爱她、护她,为她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人……别有用心?
真是……荒谬至极!可笑至极!可悲至极!!
百年来的日夜煎熬,蚀骨思念,逆天而行的誓言,不惜与整个世界为敌的决心……难道就因为一个突然出现的、身份不明的天族太子几句空穴来风的话,就要动摇根基吗?
那她这百年来的坚持算什么?一场自欺欺人的笑话?
星沉那毫不犹豫的牺牲又算什么?一场可能被利用的阴谋?
不!不能这么想!
强烈的自我厌恶与滔天的悔恨,如同岩浆般在她心口灼烧、沸腾!她猛地抬手,死死攥住了胸口的衣襟,用力到指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呈现出一种失去血色的青白。
指甲深深陷入布料,仿佛想要借此抓住什么,抑或是惩罚自己那一瞬间的、不可饶恕的动摇。
不能怀疑他。
绝不能!
复活他,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唯一信念,是她对那份深情与牺牲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赎罪方式!除此之外,一切……都是干扰,都是背叛!
篝火对面,朔风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双眼。他并未起身,依旧维持着盘坐的姿势,那双平静无波的金色眼眸,在跳跃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愈发深邃难测,正静静地、看不出情绪地注视着她,将她从噩梦中惊醒后所有的失态、痛苦、挣扎与最终那近乎偏执的坚定,尽收眼底。
九漓猛地抬起头,金色的眼眸中,之前的混乱、痛苦、乃至一丝迷茫,都已被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孤注一掷的坚定彻底取代!那坚定,甚至带着一种濒临破碎的疯狂。
她霍然起身,动作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略显僵硬,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她快速整理了一下微显凌乱的素白袍袖,仿佛要拂去的不是褶皱,而是心中那片刻的阴霾与动摇。
她的声音因为方才激烈的情绪和噩梦的嘶喊而异常沙哑,却刻意维持着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
“朔风太子,”她开口,目光落在跳跃的火焰上,并未看他,“多谢你告知先父托付之事,也多谢你之前的援手。这份人情,九漓记下了。”
她终于抬起眼,对上他那双深邃的金眸,里面再无半分之前的复杂与挣扎,只剩下冰封般的坚定:“至于你关于葬神渊的调查,那是你天族之事,与我……无关。”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中捞出,带着刺骨的寒意与不容置疑的决断:
“我相信星沉。无论百年前的真相究竟如何,他为我而死,神魂俱灭,这是不争的事实,是我亲眼所见,亲身所痛!”
她的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捍卫般的执拗:“我的路,从始至终,只有一条——找到方法,复活他!除此之外,任何可能分散心神、动摇信念之事,我都不想,也……不会分心他顾!”
她微微颔首,动作标准而疏离,既是致意,也是不容反驳的告别:“言尽于此。就此别过。朔风太子,请自便。”
说完,她不再有丝毫留恋,甚至没有再多看朔风一眼,猛地转身,素白的衣袂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毫不犹豫地、几乎是带着一种逃离般的决绝,向着幽冥之地更深处、更危险、也更可能隐藏着禁忌秘密的方向,大步走去。
背影挺直,孤绝,仿佛一柄出鞘的利剑,要将所有试图干扰她信念的人和事,统统斩断,抛诸身后,哪怕前方是万丈深渊,亦义无反顾。
朔风依旧静坐于篝火旁,跳跃的火光在他俊美无俦的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看着九漓那决绝离去、迅速被昏暗吞噬的背影,他脸上并无被断然拒绝的愠怒,也未有被“过河拆桥”的不悦,更没有任何强行追上去解释或阻拦的意图。
他那双平静的金眸中,只是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了然,仿佛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甚至,在那了然深处,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怜悯。
他理解她。
太理解了。
一个被巨大悲痛、蚀骨愧疚和沉重誓言牢牢禁锢的灵魂,往往会偏执地抓住眼前唯一能看到的那根“救命稻草”,将其奉若神明,不容许任何人、任何事去动摇它。因为那已是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任何试图揭开真相一角的行为,在她看来,都是对那份“神圣”牺牲的亵渎,是对她自身存在价值的否定。
所以,他并未出声阻拦。
也未立刻起身跟上。
他只是在她身影彻底消失在浓郁黑暗与扭曲石林之后,才缓缓地、如同月下舒展的流云般,站起身来。
指尖微抬,一缕纯净至极、几乎与幽冥环境融为一体的白色神力,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悄无声息地自他指尖逸出,划过一道玄奥的轨迹,遥遥地、精准地,缀向了九漓离去的方向。
他答应过青丘帝君,会照拂于她。
明面上的同行既已被她斩钉截铁地拒绝,那便……换一种方式吧。
只要不危及她的性命,不真正干扰到她所坚持的“道路”,一些无伤大雅的磨难与挫折,便由她自己去面对,去承受。
毕竟,有些路,注定要独行。
有些信念,或许也只有在亲自撞得头破血流,亲自面对那坚不可摧、冰冷残酷的现实壁垒时,才会真正开始……审视其下的基石,是否稳固。
而他,
只需要确保,
在她真正濒临绝境、需要外力介入的那一刻,
他能……来得及伸出手。
幽冥之地的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卷起地面的黑尘,如同亡魂的低语。
一明一暗,
一前一后,
两道身影,以这样一种更为隐晦、更为复杂的方式,继续着这场前途未卜、迷雾重重的旅程。
深渊在前,人心叵测,而执念,能否真的穿透这无边的黑暗,寻得那一线微光?
唯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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