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

    她哭得厉害,抽抽搭搭话都说不明白,被小心翼翼抱在怀里。

    半边脸紧紧贴着他胸口,露出来的另外半边脆弱苍白,楚楚可怜。

    打小就不争不抢,性格好脾气也乖,除了挑食以外几乎没有缺点,唯一出格的就是三年前除夕夜不知死活地跑去告白,下场可想而知。

    这三年过得心惊肉跳,没有一天不后悔,情绪全在此刻爆发了。这模样任谁看了都动容,更何况这个从小宠爱她的哥哥呢?也是她不知死活告白的对象。

    那天陆庭洲去她学校看比赛,本意是看她,结果撞见她穿得不伦不类跳啦啦队,一怒之下起身,离开前沈修时还说了一句话,语焉不详,但他还是听懂了——“罚得有些重了”,意思说他不闻不问三年,现在知道着急了,那会他着急去见她,没说什么,但还是顿了下脚步。

    只不过,谁说他这三年来不闻不问了?张嘴就来是吧。

    此刻她哭得这么厉害,不也是在怪他这三年来对她的忽视吗?他没法儿讲,因素太多,但绝不是不闻不问。

    身高体格力量的差距,程不喜在他怀里就像只兔子一样轻小柔软。

    还是熟悉的乌木红枫味道,浅淡的,幽凉的,带霜的,就和他这个人一样,理智的,清醒的,克制的,像古寺里的一阵青烟,抓不住,握不着,但偏偏能许愿,还偏偏把她的魂给勾不见。

    怀抱透骨温柔,想溺在里面一辈子不出去。

    随便吧,爱怎么着怎么着,反正落子无悔,说就说了,她不后悔,又不是什么犯了什么滔天的罪,容不得她改。

    大不了从现在开始慢慢一点点地变不喜欢,不就好了?

    一想到这儿,她哭得更凶了。

    兄长就是兄长,怎么可以逾矩呢?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事到如今也该放下了,已经给过她一次机会决不能再犯。

    知错就改可是她的首本好戏,哭什么!没出息!

    大约是知道结局,鼻尖酸涩得更厉害了,泪水迅速湿濡了领带的一角,带着某种濒死动物般的依赖。

    怎么越哄哭得越来劲,陆庭洲这当哥的更加舍不得了,温热掌心在她背上轻柔拍打,不断安抚,源源不断给予她安心。

    “不哭了。”

    一声接着一声。

    “扣扣,你想要什么?”

    她不吱声,只一个劲儿淌眼泪水。

    ——她想要的,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了。

    扣扣。

    程不喜听见这声‘扣扣’,心还是剧烈抽动了一下,通常他都叫她小喜,或者直接喊大名,年纪更小一些还隐晦地喊她过夕夕——太久远了。唯一一次叫她‘不喜’是在三年前除夕夜,抵着门框,高低错位,瞳孔深黑,吐字凉薄决绝,别提多心碎。

    陆庭洲的确不怎么这样叫她,准确来说是不喜欢。扣扣,本能的,他非常不喜欢这个小名,但又暗含某种隐秘的期待,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私心。

    为什么期待,因为扣,是扣子,扣住了就跑不掉,弄不丢,往后再也不用担心。

    可这样很残忍,不是吗?没有人愿意像扣子一样一直被扣住。

    养在笼子里的小鸟,无论被多么精心地饲养,羽翅光亮,也终究不如外面的云雀自在翱翔无限活力。

    他既要她听话,又希望她叛逆,矛盾体。

    “想回学校是吗?”

    哄了半天还是哭,哭不停,无奈之下,他只得这样问。

    程不喜拖着浓重鼻音,重重‘嗯’,脑袋往他怀里埋得更紧,仿佛她所依靠的就是整个世界。

    头顶传来深长无奈的叹息,“好,那就回去。”

    “不准哭了。”

    -

    已经很晚了,从荣园出来,店长和服务员在门口排成两排,虽然临时被叫过来加班,但三倍报酬,服务的还是顶头大老板,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紧绷着,生怕出错。

    可服务的对象又是那样赏心悦目的人,虽然位高势重,但谦逊温润,端方有礼,漂亮得像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一样——有些人光光是存在就已经是恩典,就足够叫人心情愉悦了。说了那么多年的如沐春风、望之酥骨,此刻有了最直观的应验。

    九十度躬身目送他们上车,很快几人在视野中就模糊成了黑点。

    等周围没人后,胆大的服务生凑上去问店长:“杨姐杨姐,那位就是陆总的…”

    新来的副店长也是头回遇到这种事儿,心里别提多打卦,就刚刚接待那会儿,别看她在台上口吐莲花表现得多游刃有余,其实私底下手心库库冒汗,到现在还湿着呢。

    按理说混到她这种级别的,怎么着也是人精里的人精了,先前她在万豪希尔顿这些地方,一路过关斩将,也服务过不少的千金名媛小姐,不说旁的,什么口味啊,忌口啊,就光是一个眼神劈下来,那都是要揣起上百个心眼的,生怕哪里出了纰漏,个顶个儿的尊贵难缠,没想到还有这样温和像水的,那可是陆家、陆庭洲啊!有这样的靠山,甭说是背菜谱了,就算让她当众来段二人转都不在话下的。

    正心有余悸着,旁边有人跟话:“一早听说陆总有个心肝幼妹,可宝贝了,极少露面。”

    “是嘛?”有人听完眼睛淬亮,“刚才好像是听见叫哥呢,再看大老板那细致宠爱的样子,八成是了。”

    “真是漂亮的人啊,我去倒水,离得近,那睫毛又密又长,皮肤超级白,居然一点粉都没擦!是纯素颜,整个人超级香,每天餐厅那么多人进进出出,漂亮有钱的人多了去,还真没一个能比得上的。”

    “就是说啊,本以为陆总已经够惊为天人了,妹妹更是祸水!”

    祸水?这时久不发话的副店长突然沉下脸,冲几人严肃道:“员工守则里准你们私下讨论客人了吗?”

    “还是今天加班费给得太多,让你们不知道好歹忘形了?”

    所有人都闭嘴了。

    -

    用哭换来的妥协没几分真心,就像作弊,当哥的即便心里一万个不情愿,还是答应把她送回学校去。

    俩人都坐后排,出了荣园还没说过话,车内气氛滴溜溜结着冰。

    刚哭过,小姑娘家家的有心气儿,脸皮儿薄,哭得时候没感觉,哭完了知道要独自冷静冷静。

    陆庭洲知道,很体面地给她时间消化。

    程不喜背靠车座,肩膀微微向内卷,着了魔的看向窗外一帧帧倒退的街景。

    头绳在哭的时候不小心弄散了,她天生的头脸小,身量长,骨瘦露节。一头黑发浓墨般倾泄,包裹住白皙泛红的小脸,下巴尖尖,像刚捞上来的菱角肉,碎玉瓣,街灯璀璨,仿佛绚烂烟花在她瞳孔中噼里啪啦地绽放。

    这是回学校的路,她的心稍稍安定,又有些担心哭红的眼睛会被寝室的人注意,然后问东问西,这样的座驾就该停在离学校一公里远的马路,深巷子里。

    好在今晚和他把话说开,堵了九百多个日夜的心结也终于被解开,以后见了面也能更坦然。

    如果说三年前他那番话像是往她的心里灌了满满一车水泥,毫不留情地迅速凝固,那么今夜,水泥被敲碎,心逐渐空洞,又似乎被另外一种东西一点点填满。

    她的心可以试试装下别人,与此同时浮现出青年玩世不恭的脸,她一惊。

    其实忘记很简单,时间和新欢。

    不过分,一点都不,她试图说服自己。

    车灯亮度正好,浅暖色灯光大面积晕染在她周遭,由于刚大哭过,她仍旧保持一点点抱臂的防御姿态,缩在角落里不吭半声。

    可随着慢慢开往目的地,学校就是她的乌龟壳,她能一直缩在里面,身体也随之放松,虽然看起来柔顺无害,但似乎有道无形的网,硬生生将她和外界分隔开来。

    陆庭洲看着看着,忽然就回忆起幼年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

    …

    …

    程不喜最开始是随妈姓的,名字叫陈夕,五岁前都不知道自己有爸爸,全世界只有妈妈。

    母女俩挤在十几平米的出租屋里生活,靠在羽绒厂踩缝纫机填棉花过日子。

    那段时光怎么说呢,穷是穷了点,但很温馨。

    她温润漂亮的底色,就是从母亲那里滋养定型的。

    只可惜好景不长,六岁那年,一场大病的通知单,击碎了这场母女缘分。

    缘分浅薄,缘分像冰,缘分不堪一击。

    那天小屋里涌进来好多人,她妈偷偷生下她的事情也被家里人发现,陈家甚至都没钱给女儿治病,何况是她这个拖油瓶?

    姥姥姥爷不要她,陈家容不下她那她能去哪儿?没办法,只能去找她亲爸去。

    陈严雪在病危之际给她亲爹打了最后一通电话。

    彼时的程爹人远在津市,接到电话整个人是懵逼的状态。

    他和陈严雪是陆家老宅认识的,二人是彼此的初恋。陈家经营菜园,祖辈都是菜农,家里一共五个孩子,她排行老二,上头还有个嫡子嫡孙的大哥,底下还有俩妹妹和一个嫡子嫡孙的幺弟弟。

    因为是女孩子,不受重视,经常被遣去陆家送新鲜的鸡毛菜。

    陈严雪长得很漂亮,十里八乡不缺媒婆来说亲,家里也看中她姿色,还指望她将来能攀个高枝,嫁个有钱人家,摇身一变成金凤凰,顺带反哺家里。

    她不仅皮囊好,脑子也灵光,可惜家里不给她学念,只有哥哥和弟弟有资格读书。

    俩人在雨后的廊檐下一见钟情。

    程家祖祖辈辈都是陆家的兵,程宝山也不例外,从小就被送到陆家,跟在陆家的老爷子手下做事,算半个干儿子,也是陆庭洲半个老师,幼时教过他写字和骑马。

    程爹为人呢,很正派,又很谨饬,逢人没一个不夸的,做事干脆利落,长得也很孔武板正,陆庭洲那么矜贵傲岸的一个人见到他都会恭恭敬敬地喊声,程叔。

    可以说程不喜是他人生几十年来唯一的败笔。

    当年俩人爱得死去活来,可男方家中长辈咬死了不接纳,穷菜农上不得桌,他程家好歹也是大户人家,门第悬殊,棒打鸳鸯后来不了了之了,结果多年后,她一通电话突然打过来,说当年分手时她其实怀了孕,还偷偷生下了孩子。

    得知这个消息,程宝山像是被雷劈了,十分惶然惊骇,因为彼时他也娶妻生女了。

    当年俩人偷偷恋爱,陆匡海和白淑琴是知情的,婚后好久连陆庭洲都好大了,本以为只是单纯的恋爱,没想到怀了孕,居然还偷偷生下了孩子。

    分手后,程宝山迫于家中长辈的压力,娶了一个不爱的女人,虽然不爱,但是长辈喜欢,嫁妆颇丰,老丈人家里有千亩地皮。

    正派又持重的人,人品贵重没得说,但大多愚忠愚孝,很不幸两点他全沾,娶了新人,离开旧人,这件事本以为到此为止,没想到她居然怀孕偷偷生下了孩子。

    感情这跟丝线经不起细扥,稍微用点儿力,就缠得心房窒息喘不过气。

    夜深人静,电话那头虚弱的声线戛然而断,他听完头皮酥酥麻麻,心也抽搐得如雨打孤舟,激流飘摇。过往的一幕幕重现,他开始追忆当年的情分,毕竟是初恋,人海茫茫又能有多少一见钟情?

    当年是他太过窝囊,反抗不了家里,本就对不住她,惊闻噩耗,伤心之余也开始心疼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闺女,毕竟是亲生的,家里的老两口帮他把亲子鉴定做了不下十几遍,就算再难以置信,那孩子的眼睛也几乎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私生女,又没了母亲庇佑,不论摆在那里处境都十分尴尬,好在程爹的天良还没丧尽,力排众难将她接过来养在手边。

    草草办完丧事,年幼的程不喜就这样脱离了母亲,被接到父亲家里。

    那时候她太小,不懂分别这种情感,对于死亡的概念也比较模糊。

    可当她看向摆放母亲遗像的灵堂,那张永恒不变的黑白照片时,冥冥之中意识到这个人再也不会在清晨日落出现、用温柔的臂膀将她抱在怀里、再也不会冲她微笑时——她开始嚎啕大哭。

    哭得昏天黑地,哭到精疲力竭沉睡过去,醒来已经来到陌生的家。

    一个自称是‘爸爸’的男人用温和的声音和她说话,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望着陌生的一切,小小年纪就饱尝颠沛流离的苦。

    同父异母的妹妹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

    就这样懵里懵懂生活了小半年,程宝山有天陪陆老爷子钓鱼回来,无意间望见她身上有伤,深浅不一,问她她也回答得含糊不清。

    年纪太小了,口齿不清,稍微长一点的句子都说得费劲。后来暗中留意,发现家中老母亲时常虐待她,后母继妹动辄也是对她苛待谩骂,不仅如此还警告她不准告诉别人,尤其是他这个当爹的。

    心疼坏了但是没什么话语权的爹在这个家中深感无力,头发都熬白了。

    毕竟是他当年种下的业果,孩子能有什么错呢?

    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不行,这哪里是安身立命的地方,明明是水深火热的泥潭。该如何是好呢?权衡再三,他求到了陆匡海面前,毕竟打小就跟在他后面跑,海哥海哥叫了三十多年。

    得知这件事儿后陆家夫妻俩十分平静,毕竟当年亲眼目睹过这段情,再有当年生陆思雨的时候白女士难产,陈严雪为了她跑东跑西,还输血救急,夫妻俩心里有数,当天下午就动身去程家接人。

    至于不喜这个名字,是后来取的,程家的爷奶因为仰仗亲家公一家,当然不会喜欢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便宜孙女,厌恶还来不及呢,取名字也很随便,两眼一翻,干脆就叫不喜了,就是字面意思的不喜,不喜欢她。也算是堵住亲家公一家幽幽的众口。

    而另一个孙女就不同了,叫程欢伊,欢一欢一,只喜欢你。

    差距可想而知。

    后来接到陆家来养,白淑琴也曾经征求过程不喜的意见,问她要不要改名,她那会儿已经明事理了,摇摇头说不改。云胡不喜,父亲教过她的,这是个好名字,并且她喜欢这个来之不易的名字。

    她当时模样很认真也挺笃定,老两口也就没坚持。

    夫妻俩当年去接她,赶巧了,陆庭洲恰好也在家。读中学那会儿,那是个大夏天儿,太阳总是有空出来伴随他们,印象很深,刚打完球,那场球比分缠得很紧,沈修时在对面,他俩出身差不多,年纪也相仿,可以说从小比到大,技术不分伯仲。

    比赛的最后几秒,他家后卫控球一记三分球压哨绝杀,以两分之差拿下比赛。

    虽然赢了,但是他明白这场打得非常烂,要不是最后那极限一球就输了。回来时心情一般般,脸也很臭,一门心思只想冲澡,没想到他妈居然在家,没去和那帮贵太太姐们儿喝下午茶,蛮意外。不仅如此,她还神叨叨地靠在楼梯扶手旁对他说:“庭洲,妈给你接个妹妹回来,好不好?”

    他闻言挑了挑眉,“?”以为是远在苏州,养在外公府上的亲妹妹陆思雨。兄妹俩自小就不太对付,感情也不深厚,闻言没什么情绪,只淡淡地说了句“可以”,就反身折去浴室冲澡了。

    可没想到,在临出发前俩小时,他妈非要把他也带上,不答应还不行。

新书推荐: 配角栏D组的路人甲同学 蝴*刀 此生有你足矣 揉碎春潮[上位者沉沦] [HP]我本该是个海盗的 把故事讲给风听 和反派身份对换后 与你 灼梧 【海贼】在伟大航路的攻略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