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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河,奔流复还(下)

    幽灵被茫然地夹在一片空落的天地间。他的手指刺痛,冷落的香烟飘下一点火星提醒他不要在慢性自杀上气馁,去战地医院看看,从弹片擦伤到击穿心脏,死亡方式一应俱全,可没听过有谁因为肺气肿去世。

    “这就是你说的新鲜空气?”声音的主人挨着他肩膀站住,幽灵发现自己并不讨厌她的陪伴。

    女人就着他的手吸了一口烟,呼出的烟气模糊了她的面庞,幽灵垂眼只能看见她鸦色的发顶,实在犯不着她来教训自己,于是他发出意味不明的哼声。

    “和你想象中的家庭聚会一样吗?”她又问,冰冷的指尖沿着他的袖口钻进去,幽灵皱起眉头,将她的手好好包入掌中试图温暖。但他用了很久才回答。

    “完全一致。战场上我想家,也想你想得发疯,还惦记着总和朋友约着去的那家酒吧……”(“但现在你回来了。”她插嘴。)幽灵点了点头,“而我努力想要回到的人间就是这样,一切都没有变,死水一般的静止,我越待在这里便越感觉被困住,这是肾上腺素成瘾不能解释的。”

    “有我的功劳吗?作出承诺对于一个前途无量的士官显得太草率了?”他下意识想驳回,对上一个微笑才明白她是故意的,“不是你的错,亲爱的,从来都不是。你回到了这个熟悉但高压的环境中,是你不会改变的父亲令你重新跌入曾经感到渺小的孩童身体里,但你早就具备让一切有所不同的能力了。”

    他抓紧了她的手,实质感受到自己可以掌握的事物。雪花落在她的发间,与她淡粉色的面庞一起便是一个银色的春天,他仿佛是被暖风熏得将近落泪。

    她继续说着,“你不会被困在这儿,我的地方总欢迎你。新年夜带着乔迪和汤米过来吧,我们会有随自己喜欢的庆祝。”

    “我爱你。”没头没尾地,这句话窜了出来,他的胸腔为之一震。而她抿出一丝笑,仿佛说着她早已知晓。

    他的怀抱里天然就有她的位置,而他们一起便可以对抗整季的风雪。可他会离开,积雪将融化,然后她将幡然醒悟苦寒尽为他所赐。幽灵旁观者的身份令他冷静感知到男人心中有一个念头逐渐成形、愈发清晰——他将失去她。

    *

    冰箱发出没有关门的警报声,幽灵回神,意识到拿个牛奶的功夫又被不属于自己的记忆侵入。他的眼睛在同时痒起来,指关节在眼眶范围内用力搅动,幽灵感到可悲,熬过了睡眠剥夺和恶劣环境,然而现在小小的过敏都可以对他肆意妄为。

    他有时候会梦见眼睛变成蓝色,好像是那些出现在他应用首页的白痴广告依旧找到了机会扎根他的潜意识,摧毁虹膜中的色素和细胞,拿走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他的血管中有同一般炽热的红流淌,眼中却只余冰冷的蓝。

    军队中他尚可佩戴面罩,现在他逼迫自己习惯使用真面目示人——只有罪犯和暴徒才会掩盖面孔,没有人这样界定他,但幽灵从未承认自己不是——对他而言,它依然是一层陌生的皮肤,他退而求其次,只是不再向镜子寻求认证。

    当他可以忍受看向镜子,一具行尸走肉也反过来面无表情地看他,依然远超幽灵的预期。他的灵魂总是追不上跟从任务被随意运输到各地的□□,想来也该在镜中空无一物,哪怕是呼应他的代号呢?他很早就错过了降落的时机。

    幽灵梦游一般落在沙发上,他双手叠放在腹部躺好,一个接受心理咨询的标准姿势,几乎已经成为条件反射。哪怕在归队前,和康复训练一起的就有数不尽的心理疗程。康复后,他以“幽灵”的身份活动,于是咨询中又加上了一个例常问题,总有人在追究他选择这个呼号的原因。

    昏迷数年,某一天突然醒来却对自己的过往一概不知,诚然,这种情况值得担忧。

    西蒙·莱利的身世一再被提起,乃至最后那次任务中导致他昏迷的爆炸,他的心中没有一丝波澜,很快接受了自己的处境,这是一系列因为乏善可陈而容易背诵的人物背景。他没有至亲好友,还是军队作出的决定撤掉他的维生设备,幽灵对此没有任何异议,五年的治疗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没人想到他会留在军队中,甚至一直出色地履行职责直到因为未能通过的健康和心理评估(他没疯。他知道这听上去像什么——只有疯子才这么说,但幽灵自认精神状态相当稳定,以至于有时候他什么都不在乎。)被强行退役,很多人以为他会大闹一场,但幽灵再度证明自己的难以揣测,他平静地接受了上级的安排,收拾行囊,回到他并不熟悉的家乡曼彻斯特。

    幽灵听过一个昏迷病人的故事。□□陷入沉滞时,病人的头脑极为活跃,一层又一层的梦中他拥有了幸福的家庭,成功的事业和安稳的晚年,直到某天注意到一盏台灯的异常,从此再也不能忽视这个小故障。他奇迹般苏醒了,代价是建立起的所有联系、信任与爱的人、熟知的人生全部与坍塌的梦境埋葬,他的世界崩溃了,现实与否对他还有什么意义?

    幽灵开始分不清自己的角色,他是正在做梦的人、还是醒来后继续生活的人?他反复梦见的女孩是麦高芬,是梦境和记忆中容易定夺的锚点,他看到她,便知一切皆为虚妄。

    他们的人生并不总是如意,但那也是生活,比一概不知自己来历与去处的幽灵更像现实存在,他仿佛是活在借来的时间中,那些创伤和痛苦都比不过另一件事的真实性:他是个之于西蒙·莱利的假冒品。

    他尝试了互助会上分享的每一件据说有助融入社会的事,学会接受好意而不将自己隔绝,但迷茫挥之不去,一切都结束了,他人生的意义也终结了,当你知道自己注定不会再快乐,为什么还费劲尝试?

    他婉拒了一起服役的朋友介绍他去警队,上天作证,如果他还需要再开一枪,那么最好是对准他自己的上颚。他对图书管理员的工作还算满意,他本来也没有多少花销,刚好够他收支平衡,更重要的是,你总不能用一本书杀人——幽灵停下来想了想,笑了,其实也可以,但过程可比扣下板机艰辛,至少给予了夺走一条生命应有的沉重。

    距离他平常出门的时间已经晚了半小时,幽灵决定先按照习惯将这一天度过再说,晚上还有一场兼职等着他。

    夜晚如约降临,他迟迟感谢当时的自己,虽然不能令情形好上几分,他好歹有足够力气面对和她的这一趟混乱。

    今晚的冲击开始于装腔作势的食物。幽灵最熟悉的佳肴是鸡肉咖喱的食物配给包,所有口味中唯一调味充分的一款,即便如此,果腹意义也远大于享受。休假和退役的日子里,他对自己的款待通常限于一块肉质紧致的牛排搭配啤酒,偶尔想体会一下被宠坏的滋味儿就再来上一块顶加香草冰激凌的苹果派。幽灵不是没见过电影里的“上流社会”,但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他为要将分发的托盘上分量可笑的点心笑出了声。

    这让他失去了在晚宴上露脸的机会——倒不是说他在意。主管从他与团队汇合的第一秒就看他不顺眼,只要有薪水拿,幽灵不在乎原因,认为最不好忍受的事情也只是配置的衬衣比他常穿的尺寸小上两个码。

    到了工作的府邸,他先是在厨房帮忙,但庞大的身体在繁忙的后厨极为碍事,得到不少吹胡子瞪眼,幽灵能看出来他们互相都在勉强忍受和对方共处一室。外面蛋糕的混乱传来,主管也等不及把他这个大个子给踢出去了,他被转而安排处理大厅的狼藉。

    并非因为是蛋糕的尸体现场便容易清理,被甜腻的气味钻入毛孔,奶油诡异的触感糊满手套,他俨然成为史上最没有颜面的清道夫。有些装饰用的树莓和草莓被不小心压烂了,黏稠的果汁使得一切更加棘手。

    等到装满数个垃圾袋也清洁完毕时,夜晚已经过半,想到自己的付出绝对值得商定的报酬数额,幽灵选择去外面透透气,他钻出露台,在下沉地面与建筑外墙之间的视觉盲区点起一支烟,才感觉到肺叶在尼古丁的抚慰下舒展开来,他的放松因为眼边的一个黑影消散了。

    搞什么?

    女人向他接近,辨认出来一张熟悉的脸庞,幽灵不知该作何感想,为什么又是她?

    “谢谢。”没头没尾的一句话,被她直接取下嘴边的烟自己深深吸上一口,幽灵才知道是为着什么。还没完,她的手贴上他颈边,柔软的触感和他连衣领都上了浆的工作制服截然相反,他像只野猫一样就要炸毛,但在颈后施加的压力下被迫和顺地低下头来,在他端详她的每一根睫毛、每一处毛细血管的青影时,她的注意力全在他身后,“笑一笑,假装你正和我聊得开心。”

    “好极了。”幽灵嘟囔,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起开始提供伴游服务了,打量过光彩夺目的她,他想到为此应该至少索要她这身礼服10%的小费。幽灵撑在她身后的墙上,用自己的身形将她藏起,同时将她蹭脏的裙摆往墙面和地上拨,令踩在草坪上导致的借口更可信,他也不忘了挖苦,“今晚过得还愉快吗,女士?”

    “恐怕依然比你好。”她用拇指擦掉了在他脸上凝固的一点果汁,放在口中吮吸并戏谑地看他,“很高兴知道还是有人替我尝到了蛋糕的味道。”

    她是从反常的方向来到这边的,幽灵来不及追问由来便被一声严厉的斥责打断,“谁在那里?”

    “你逮住我们了,先生。”她懒洋洋地扬手,甚至没有从这个亲密的姿势中退开一段距离,她又把玩起他的领结来。

    宴会策划人模样的家伙接近他们,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厄舍女士。”他谨慎地没有对这场私会置评,“我看到你正在……忙碌。替我向你父亲问好。”

    而对他,这个势利鬼就没那么客气了,“先生,您的姓名是?”

    幽灵丢下烟蒂,对方看上去对他在草坪上碾灭也有很多意见,但碍于女人在场不好抒发。幽灵抚平了几分不忿,即便想到背后的意图不妙,他也爽快告知,“西蒙·莱利。”

    “女士。西蒙。”男人对他们点头告别,不加掩饰的两类称呼令幽灵咬紧了后牙,也因为一个顿悟。

    他突然间明白过来自己的身份,那么多种选择,而她将他安排在这份严重偏离专长的工作上,“如果进行不顺利,我就是你的替罪羊?”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不慌不忙地微笑,拍拍他的大臂就要回到会场。

    幽灵一把握住她的腰,同时轻抚过她的后背,在她挣扎起来之前就令她重归原位,“装傻充愣不好使了,小姐。我知道你有一把枪,我还知道我们总是巧妙遇上,甚至不得不同行,我本可以对你暗地里的小勾当视而不见,但现在牵扯到我,你惹错人了。”

    “也许。但我没有看错你,哪怕还有一丁点其他选择,你也不会对‘可能’有罪的人下手。就算只为自己考虑,你可是刚被目击和我一起。”

    “你把一切都想到了,是吧?”幽灵讥道。她用行动向他表明有恃无恐,摆脱他臂膀的控制踏上露台,胳膊仍被他攀住不愿放开,她也就是宽容地探下来大半身子,耐心与他扮演一对扭曲的罗朱爱侣。

    “明天早上,我的办公室,你会得到一切需要的解释。”她这样说了,幽灵只能由她离开,恼怒地承认自己不想将强硬手段用在她身上。

    *

    我行驶在乡间小路上,导航显示距离到家还有一个小时车程。车外的景物飞速逝去,但昏沉的夜不肯罢休地淤积身边。

    融入深不可见的黑暗让我的思想更加自如,我的脑袋精密运转,组织明早会面的措辞,我会告知他我的真实身份,只是让他别挡路,同时提醒他官方保密法案的效力。我将披露一两件非核心情报换取他的信任,为之后的工作铺垫:我设法得到了他的完整档案,自然知道那些被涂黑的机密信息有什么名字、是什么任务,他有一些宝贵的军方联系,说不定能带给我消息和新思路。以及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喜欢我,这也是可以被利用的。

    安排好了未来至少一个月的工作重心,我的神经刚放松,厌弃紧接着翻涌上来。推算活人行为的概率,操纵他们的下一步行动,我的底线一退再退,这份工作在将我吞噬。但我不能放手,我容许珍爱的事物从手心溜走的上一次结局惨重,再来一次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担后果。

    我的眼睛酸胀,但与羞耻无关,我学会了让所有冷酷的情感交织生长,成为我无懈可击的全新皮肤。并不是说我便与孤独相处很好,前方的路无尽延展,而车灯打亮的部分太少了,我靠在车窗上,认为这片坚实足以支撑自己,可如果有其他选择,没人会与冰冷的无生命体相伴。

    我记得前往伦敦的那趟火车,我的眼睛肿痛是因为流泪,蜷缩在靠窗的座位为了将自己与这个世界陌生的一面隔绝,任何人流露出一点温情和好意都令我深觉自己软弱。到最后,我哭累了,眼睛也睁不开了,无知觉间被卷入沉甸甸的睡梦中。

    再醒来时,西蒙·莱利,我的前男友俯过来大半身子,试图将一件保暖的外套盖在我的身上,不仅没能为我阻挡车厢明亮的光线,反而让他的举动被看个正着。他顿了一下,这个即将成形的拥抱退去了,衣服依然落在我身上。我的睡意随之消散,睁着眼睛但只是愣愣看向车顶。

    他坐了回去,低沉的声音才犹豫着传来,“关于你的母亲,我很抱歉。”

    良久,我才想起来动一动,他把卫衣的兜帽拉低,似乎睡熟了,他没有刻板印象中一眼便令人感到威胁的军人的强壮体格,我自由派的思想也让我对所有权威的代表嗤之以鼻,我感到安心只因为……这是他,他就在我身边。

    我让自己陷回这件衣服的簇拥,轻轻地抽动鼻翼,它干燥而温暖,沾上草籽一般隐约散发苦涩……它闻上去就像西蒙。正是我现在需要的一切。

    只是因为一通电话。不,甚至是通过一则该死的语音留言。

    乔迪坐在对面翻看社区服务中心提供的一本就业手册,汤米今年也要完成学徒项目了,她想为儿子找找有没有更好的选择,我截断了这则来自父亲的录制信息第三遍自动播放。

    我站起身,办公椅与地面拖动出刺耳的一声,我以为我的牙齿会打颤,酸软的腿肚也将令我跌倒在地,但我出奇冷静,“我会让其他人接待你,乔迪,我恐怕要失陪一段时间。”

    “噢别担心,我可以明天再来。”她对我微笑,拿起手包准备离开。

    “事实上,未来的一两周我都会缺席。”我绕开桌子,脚步沉重仿佛横穿过峡谷,依然被桌角撞到了腿根,钝痛让我有了充分理由弯腰缓解一下,“我的母亲去世了,我需要回伦敦处理相关事项。”

    她捂住了嘴,我想做出表情告诉她我一切都好,却只能木然地被她抱住。我的眼睛干涩,大脑用上更长时间处理她的言语和举动,我来不及阻止她拨通一个号码,“我让西蒙陪你回去。”

    荒谬感浮上心头,与认为我们还有可能的侥幸无关,我只是不懂他为什么没有告诉乔迪我们分手的事。但或许出于和他同样的理由,我也没有戳穿。

    他从姨妈家接上我,将我的行李放入后备箱,而我只能想到一个词:累赘。

    途中他尝试制造话题,但结局并不好:“我从未听你提到过母亲。我以为……”

    “噢不,她活得好好的。”我顿了一下,更改这句话的时态,也让自己熟悉起来使用过去的口吻说起她,“我尽量不对她抒发怨言,因为我知道她取得如今的地位和成就比男人多付出了几倍努力,我像每个与有荣焉的同性支持她、为她骄傲,可除此之外,我是她的女儿,假装那些缺席的情感从未影响到我太难了。于是我只是不再想她,也不再期望从她那里得到物质以外的东西——并不是说我今后还有这种机会。”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什么,于是我们沉默地登上曼彻斯特开往伦敦的火车。周围的声响随着夜深渐渐安静下来,我被留在这具躯壳里独自一人,所有我能感知到的痛苦开始生效。

    两个月前,如果有人告诉我这是我将要面对的处境,我会对他吐口水。

    我拿到了政治学的毕业证书,辅修经济学。西蒙因为一次部署错过了我的毕业典礼,但乔迪他们、姨妈、我爱的其他人都在场。我感到遗憾,但并不生气,我可不想将见到他的时间浪费在争执上,我们从不讨论现状,我们也不需要,反复的离别后重逢似乎让我们永远处于热恋中。

    毕业相关事宜处理完毕后的几周,在我享受夏天时,西蒙回来了,他的左手稍微变得不灵活,精神也有些萎靡,但整体上高兴得到我的迎接。然而只是两天后,他约我见面,提出分手。

    我迷惑不解,有全部理由认为遭到背叛,但我氤氲起的眼泪已经让我处于劣势,“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们从不吵架。”

    “你没想到这就是原因吗,公主?”他慢慢地叹气。

    “不要这么叫我。”愤怒冲晕了我的大脑,我想把他错位后愈合的鼻骨再次揍歪,知道即便我付诸实践他也不会反抗——那还有什么意义?我泄了气。

    “听着,你有更好的人生在前方等待,实际点,难道有一天你不会想回到伦敦?”我偏头,躲开他道别似的在我脸颊上的吻,为此他也不介意,“而我不能忍受你某一天醒悟,在我无可救药地深陷其中时决绝离开。放过你,也是放过我自己。”

    “伦敦和曼彻斯特,我选择你。”我吸着鼻子,可笑地以为这样能将他打动。

    他轻柔为我擦去眼泪,我满怀希冀地抬头,却只看到令人心慌的平静,然后他说,“你凭什么认为我就是个可选项?”

    他谴责我从未考虑过和他的未来,正因无所顾及才从不介意争论和矛盾,但他何尝不是如此?从最开始起,便有两方应当受指责。

    那个圣诞节是不可遗忘的,好的与坏的都对我们意义重大。

    聚会接近尾声,西蒙在洗碟子,汤米出去铲雪,我和乔迪两位女士无所事事地待在温暖的室内,电视上正在播放女王的圣诞演讲,她没有移开眼睛,像是随便问我,“是谁的主意保守秘密?”

    “嗯……是我们共同的责任,一直到现在才算正式确定下来。”也有好处,让我知道了自己比想象中更在意他,只是再说起的现在都让我不由自主地微笑,看到身边的乔迪又伴随着些许愧疚,“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的,乔迪,很抱歉瞒了你这么久。”

    她盖在我的手背上,“你不应该道歉,小鸭子,是我的错……因为我你们才在还没准备好的时候被迫坦白。”

    “不如说是恰到好处地推了我们一把。”我安慰她,“有什么建议给我们吗?”

    “天哪,我能说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直直地看向我,“别让自己受伤。”

    反应过来其中隐藏的意味,我脱口而出,“西蒙和他父亲完全不一样。”

    而她只是用着悲伤的眼神看我,“我想相信你。”

    我感到刺骨的寒冷,逐渐理解到原因:当我都无法逃开作为我父亲的女儿存在,我又如何能代替西蒙说话。

    旧习难改。人不会改变。

    想到这儿,疲惫侵袭了我身体的每一处,我想打个哈欠,却没法张开嘴,眼皮在打架,我想躺下也发现不能。就要因一个个挫折发起脾气时,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的眼睛一直未能睁开。

    这个事实和疼痛一同凿进了我的大脑,我在惊恐中剧烈挣扎起来,但能做到的只是勉强动起眼皮。整个世界被按下了慢放键,我的感受迟缓,看到自己举在头边自然垂下的胳膊,车身被撞翻了,我的躯干被安全带束缚在座椅上如同一只蛹。刺鼻的汽油味儿钻入鼻腔,我被逼出了眼泪。

    一场车祸。我想起来了,我在平静的道路上遭遇了一场车祸。对方一定是藏在路边的高草地中等待我经过。意味着……现场还有其他人。

    印证着推断,鞋底踩在碎玻璃上的咯吱声在耳边愈发清晰。我一悚,手指极力摸索安全带的卡扣,尝试将自己放下来,我不能坐以待毙。但在我成功之前,车门被拉开了,紧接着一股大力将我拖出了汽车的残骸,

    我一动不动,既因为确实不能,也为骗过对方我在昏迷中不是个威胁。

    似乎奏效了。窸窸窣窣的交谈在我头顶响起,没有口音,听上去就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努力捕捉内容,但那些词句在我的理解中泡沫一般虚浮。

    “闭嘴。”这句话倒是听得真切,主事的男人喝止了他们,根源上截断任何可供利用的信息泄露。我遇上了专业的。他没有再说话,但我能感受到自己被他蹲下来观察。

    “用上头套吗,老大?”

    “不必麻烦。”他拉动了一下手枪套筒,机械碰撞声清脆而威慑力十足,这是个试探。我的内脏条件反射地绞了一下,生生控制住身体不动。他不会杀我,否则早就在车祸中解决了,他要的是我屈服,趁着精神崩溃尽可能多地从我嘴里得到东西。

    我能预料之后的走向,但还抱有一丝幻想——拜托,不要再打脸了。至少有些后果,让他擦拭枪托时走个火之类的?

    这不甚虔诚的祈祷果然无用。热流从额角一路流下的触感先于痛觉传来,我的眼前黑了下去,意识也重归溟蒙。

    *

    七点半,曼彻斯特最繁忙的换乘站,一节地铁车厢毫无征兆地爆炸。

    八点钟,金融广场的开阔地带发生一场爆炸,周围三层建筑的玻璃被震碎。

    八点半,一辆驶向市中心的大巴上被发现一只遗弃背包,内容不明,拆弹专家到场后被证明是虚惊一场。

    八点四十五,袭击相关的各种信息弥漫在新闻频道上,武装警察已经响应,曼彻斯特宣布进入紧急状态。

    九点钟,幽灵坐在她的办公室,对面空无一人。

    电话直接转入语音邮箱,短信只能显示送达,他不再等下去,翻找过办公室每个可能藏有信息的角落,一无所获后准备动身前往她家中。

    仅仅过去一夜便失联并失踪,而曼彻斯特陷入了一片火海,没有这样巧合的事,她的缺席与今早的一系列袭击必有关联。

    幽灵咬紧了牙,她最好不是他想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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