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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河,奔流复还(上)

    我回来的不是时候。

    莉齐有客人在,我去厨房弄杯茶,顺便和他们打招呼,后知后觉气氛不对。

    硬着头皮转身,一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我,额头和眼睛,他斯拉夫的种族特征尤为明显,只需一眼便明白实干而固执,任何人成为他的任务对象都是不幸。而他对我站起身,无形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

    “德米特里。”姨妈严厉地叫他,但他没有动,我也没有,“一个朋友。不用担心,小猫,上楼吧。”

    祈求从来不适配姨妈,但我分明从中听出来了一些。我没有点头,让她明白到无论这场拜访出于什么目的、又将把她拖到哪里,我都不赞同。但为了让她好过,我保持缄默,走上楼梯。

    过了半个小时,访客从后门静悄悄离开。

    我揭开窗帘的一角,从卧室的窗户观察他。他的脚步没有任何停顿,突然回了头,准确无误地看向我,即便反应迅速放下窗帘,我依然和他有了一秒钟不到的眼神接触。我仿佛窥见某种姑债侄偿的世代恩怨,像只害了病的疯狗一样颤抖得厉害,我的心狂跳不止,再鼓起勇气去看的时候,他的身影已经无处可寻。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想起这场令人不安的会晤。

    *

    我在两个路口外停留,站在路灯下朝手心呵气,即便只是心理作用,暖黄色的光亮笼罩在头顶还是让我感到被关照似的温暖。冻僵的身体不愿轻易动弹,有人靠近也只是让我抬了下眼皮便佯装一无所知。

    一个铺天盖地的拥抱,他飞行夹克沾染的寒气一下子灌入了我的围巾,我惊叫一声,被他带着企鹅般同步摇摆,效率低下的挪脚前进中被逼出了闷闷的笑声。

    从他怀里钻出来,我想着并起两指从额际挥飞向他致意,身体却毫不相干地行了个屈膝礼,大概是对自己总被指出有种派头的反抗,瞧瞧现在是谁在自己唾弃的系统中步步高升,“我向你行礼,少尉。”

    “你也是,院长嘉许名单和奖学金得主。”他赞赏的神情加剧我的骄傲自满,这样一个飘雪的夜晚也让我的心烫起来。

    一半想把手装起来表现矜持,一半因为冷,我极为变扭地摸索大衣,口袋太浅了,该死不实用的女装。现在是单纯的寒冷了,讨厌手上被东西困着,我从来不戴任何戒指和手镯,更别提手套这样全方位包裹的东西,在我指尖僵痛的这时,西蒙极为自然地拢起我的双手——这样贴心的举动让我的再多调笑显得不近人情了——先是放在胸前,又拉到唇边,仿佛引导我碰上他的脸,偏偏又装作无辜地抬起眼睛看我。

    “混蛋。”我笑骂道,低头躲避他逐渐升温的注视。

    “你的混蛋。”半点不介意、甚至受到鼓励似的,他捏住我的下巴轻轻带起。

    一个吻从我的唇角蔓延到脸庞上各处,我被他亲得发痒却无处可躲,已经完全站不稳脚只能靠在他身上,我们努力不打破街道的寂静,停止作怪后双方都变得气喘吁吁。有一会儿我们只是静静相拥,身边飘散的雪粒衬得一切像个糖霜美梦,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幻想中,如同机场纪念品商店里被嗤之以鼻的那种雪景球,太过美好而不似真实。

    但他是真实的,他就在我的怀抱里哪儿也不去。我动一动只是为换气的生理需求,看着脚边薄薄积起一层的雪,我下定决心,点了点他的胸口。

    “准备好了吗?”

    “……再给我一会儿。”他的下巴挨在我头顶,每一句话音都仿佛渗入我的颅骨暖洋洋地向下,我的大脑皮层舒服得发麻,这种时候让我期待他继续逃避下去。

    但他毕竟不擅长享乐,我们老实讲,他完全是在自虐式地迎难而上,乐此不疲地把自己投入种种险境。他最后捧起我的脸,压过来鼻子与我碰了碰,坚硬的材质陷入我腮边的软肉,我斜眼去看,发现是一双被他习惯了存在的战术手套,放在家庭聚会上就略显突兀了,看来在不当着装上我们也凑成不错的一对。

    我忍不住笑,扯松一个又一个手指的束缚、脱下他的手套。他从拿不准我的用意到适应极快自己的新角色,略微活动一下后灵巧钻入我的指缝,我们的生命线重叠着,他还不肯罢休地继续深入直到严丝合缝地与我卡上。从战士到爱人,他找了自己更好的位置,或许两者本就无甚分别。

    “最好进去之前把它留在口袋里。”

    他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握紧了一下我的手,这是他唯一肯流露的忐忑,“我们走吧。”

    莱利家的屋顶近在咫尺了,我最后收集一波信息让自己准备充分,“家里有什么事想给我提个醒吗?”

    “老头子新年后就要住进医院了,结肠癌中期。医生的看法乐观是不知道他能为喝上一杯牺牲多少。”他的表情看不出来低落或欣喜。

    “贝丝呢?”

    “和汤米还是分分合合,你今天不会见到她。你的父亲和姨妈呢?”

    “在官僚体系爬得更高了,跃身伦敦的社交圈中心就是他最不赖的圣诞礼物。”我没有说出口的是,不必被带到社交场合上像只小马般展示也让我很满意,“至于后者,‘不问、不说’一向是我们相处的基本准则了。”

    “家人,是吧?”他的声线平稳,钥匙却几次尝试都没能插进锁孔。他的状态不对,如果允许我主观臆断,恐怕是未能陪伴的愧疚,伴随对衰病父亲的复杂情感。

    “嘿,就算中弹倒下还有我陪你。”作为我首个祝愿的对象,还没有因重复道出意义消磨,这句话充斥我的真心实意,“开心点,莱利,圣诞快乐。”

    门被从里面打开了,乔迪看到的又是她沉稳可靠的大儿子了,他从不令人操心,但正因如此她才担心。

    “圣诞快乐,妈妈。”他在乔迪的肩后与汤米碰拳,不意外后者的目标是我。

    “你怎么样,小妹妹?”汤米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悄悄抽了抽鼻子,他身上有些烟气,但眼神清明、行动平稳,并不显出复吸的征兆。想把这样的他留久一点,我用力抱回去,他夸张地叫一声,假装受了内伤,“悠着点,斗士。”

    我们来的正是时候,晚餐即将开始,汤米在厨房试图点起燃气不足的锅炉,莱利先生并不意外地屁股黏在沙发上看电视,在乔迪的指点下,我和西蒙一人一边帮忙布置餐桌。

    她看样子满意有我们作为小帮手,顺便趁着我忙碌不设防的时候发问:“大学怎么样,沃妮?功课还跟得上吗?有没有遇到心仪的小伙子?”

    但比起我,冷不丁被问到倍感心虚的是另一个,西蒙的眼神往我身上飘,还假装表现出不在意,他擅长令情绪和想法不易察觉,眼下的表现却有些微妙,我能看到他悄悄竖起了耳朵:我们从未正式谈过约会中和对方的排他性。我在戏弄他上举棋不定。

    “都很好,乔迪。不过最后一个恐怕不是我现在最操心的事情。”

    “这样美好的青春浪费了多可惜,”像是为了支撑观点,她一指身边,半是抱怨半是担忧,“就像西蒙,从来没正经谈过女朋友,到现在只有我们这些家人关心他。”

    他面上浮现的红晕并不突兀,强力的供暖系统也让我有些冒汗,但他完全是因为另一件事被炙烤,我也有意为其添柴加薪。

    “我确定西蒙过得很好。”我一本正经道,用揶揄的视线将他磨得更不自在,“除非他另有想法。”

    乔迪思考了一会儿,以为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我对她的试探毫无准备:“你觉得汤米怎么样?我知道你对他来说太好了,但是给这孩子一个机会?”

    这下换我呛住了。

    乔迪期待的目光还在我身上打转,我绞尽脑汁寻找合适的回答,一时都顾不上注意西蒙的反应。我既希望贝丝在场,和汤米一同出现自然免去眼下这场牵线;又庆幸她不在,否则就要被调侃和曾经玩笑话所说的那样一般贪心了。

    听见自己名字,也被外面诡异的沉默波及,汤米茫然探出头来,在西蒙简单但强力的手势要求下默默回去了。我还没来得及递出求救视线,他便走到我身边,放在我肩上的手宽容地提供支撑,与我一起应对乔迪的热忱,“我不这么认为。”

    她摇了摇头,“噢西蒙,别告诉我你还像很早那会儿对我们的小伊冯有偏见……”

    紧随其后的询问不再有必要了,看到他的手滑到我的肩头、将还不知所措的我往自己身边揽紧,乔迪哑了声,明白了所有。她下意识比划了一下,虽然立刻收起动作,还是够我们知道是在哪方面最被认为不搭。但我们不再是相识时的十六岁和二十三岁了,二十二岁的女人已经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很快展露出一个笑容来,即便有些刻意,我仍然为气氛缓下舒一口气。

    “同时吊着两个,这女孩会玩乐。”我隐约听见莱利先生这样说,没有人理会他。

    汤米弄明白了眼前的情景,不太高兴地嘟囔“什么时候开始的”,更多出于被瞒住的失落,我放下心,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胸口,他可没有立场埋怨,还是和贝丝分手后我们才了解到他们交往的始末。

    “我为你们感到高兴。”乔迪吻了吻我的脸颊,又刮了一下我的鼻子,展现无遗的亲昵让我有些恍惚,“我早就把你当作家里的一员了,亲爱的,现在只是变得更正式了。”

    这样热闹的氛围中,莱利先生一声刻意的冷哼很突兀,“不了,谢谢,我对多一个婊子女儿不感兴趣。”

    空气一下子冷却了。西蒙调整成朝他的方向站立,甚至懒得走近,缓慢渗出的威压已经在蔓延,他不会让这种东西轻易溜走,“再说一遍?”

    “你听到了。”老莱利有些僵硬地别开眼神,哪怕年老体弱的现在他也拒绝道歉和低头,搅坏所有人的心情试图表明这个家还由他做主,仿佛这样就能安慰到可悲的自尊心。

    西蒙的背肌在经典格纹的圣诞毛衣下绷紧了,表面的温馨仿佛就将丑陋地撕裂,我拦在了他身前,“别,西蒙,这不值当。”

    沉重的几下呼吸后,他绕过我,避开乔迪的手,“我去透口气。”

    *

    你知道那句话怎么说——除非有乱子产生,聚会都不算真的开始。

    造价不菲的六层蛋糕倒下如伦敦桥,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被波及范围迅速自发清场。

    我喝掉最后一口苏打水,拧松螺丝时用力过猛的手指贴在冰凉的杯壁镇一下痛,冷眼旁观现场的各种反应。

    为一种罕见病筹款的慈善性质晚宴,与我的专长没有任何关联,但为了体现多元化和“觉醒”,我被纳入了邀请之列。作为镶边的学者出现,和一个议员聊过最新的难民政策,两个其他领域的研究人员抱怨过不断削减的经费和特定议题的研究压力,主办方的目的达到了,那么趁此机会进行我的小副业也无可指摘了。

    我随着人群退到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工作人员忙着协调现场,拉开警示线防止滑倒,全场的注意如我所料都集中在对面,我的手也搭上了另一条隔离带。

    闪上宾客止步的三楼时,我回头看到湿垃圾被依次收进黑色的大垃圾袋,有点可惜,我还蛮期待覆盆子奶油的。

    在人群中四处打探,打勾完成;废纸堆里翻翻找找,等待进行。别墅的所有人是曼彻斯特有名的工业大亨,商业版图遍布欧亚大陆——没有任何问题,在产业发展上雄心壮志于他自己有益,但是当几笔未经申报的可疑收入被税务海关总署标红,需要转交我们处理时,他陷入的麻烦已经不足以被“问题”一词概括了,威胁,这个表达才贴切。

    照理说不是个困难的任务,但不被提供相应资源直接让难度上升了两个等级。

    无论是谁早早为我提醒都不是无的放矢,叛徒的风声也传到了总部,我主动退出机构核心有一段时间了,但过去的交情还在,足以让我对内部一系列草木皆兵的排查有所耳闻。

    以防重要情报进一步泄露,防火墙被匆忙建起,哪怕正在进行中的任务,相关信息也尽可能碎片化提供,所有人都不知道所有人在做什么,我也不例外。今晚我是独身来到,也被指望在没有后援的情况下全身而退。有时候我真喜欢间谍机构的办事方式,你永远猜不透是要被扔到车轮下,还是“知道越少越好”式的实打实为你考虑。

    半蹲在老式保险箱前,有关一切的荒谬感达到了顶峰——我居然是心甘情愿加入的这场双方合力促成的闹剧。虽然间谍技术退回到了六十年代,但我不必担心,因为主人在不断精装住宅时却吝啬投资一些新型安保。它只比我最初接受训练时使用的教学模型新一个版本。

    办公室外很安静,正方便我仔细聆听旋转到每一个数字刻度时的响动,最大的挑战在于全靠脑力记录,但我也不是业余的,为了这会儿,我可是拒绝了几杯含羞草和香槟。

    我的手很平稳,脑袋也够清楚,十分钟不到便推断出了正确的密码键入,里面的东西也简洁得像被谨慎整理过,只是几份合同和几种护照,然而这样才最可疑。我拍照并上传终端,翻看几本护照时找到了规律,阿联酋、巴基斯坦、黎巴嫩……当然可以用投资新生意解释,但每个都地理位置敏感且与英国没有引渡条约?背后最好有充足的理由。

    这个夜晚可以收尾了,我准备离开,却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它们直冲办公室的方向而来。

    操,操,操。

    身体的反应更为迅速,门被推开时,我已经跃出窗板把自己挂在了外墙上。但不是长久之计,窗户没办法从外面关上,再蠢的人也知道探头四处查看一番。

    我狠了狠心,顺着二楼倾斜的屋檐滑下去。垫在身后控制速度的掌根被磨破了,我没有顺着重力直接落地,攀住边缘把自己吊起,躲过不依不饶向下扫视的目光,于是我的手指也遭了殃。

    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力,晚礼服在我身上绷紧了,我尽可能撑了较久,最终还是要砸在地上。脚踝和手腕都在发痛,但没有多余休整的时间给我,我需要尽快回到场地,以防对方疑心不消开始追究方才都有谁离开宴会。

    我压低身形,沿着墙根一路寻找入口。露台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总可以解释自己出去透透气,只有一个高大的身影略微碍事,我想了想,有点棘手,但并非不能。

    我会从后面跳到他身上,在他还试图弄清怎么回事时猛击耳朵让他失去平衡,或者因自己的重量与地面碰撞陷入昏迷,或者我再多几拳、帮他免除困惑和恐惧等等情绪的集合侵扰。然后我会把他拖到隐蔽的角落,洒一些酒在他身上,发现的人自然认为是他晕倒是因为喝醉后摔了一跤。等到那时,我早就融入人群中了。

    然而第一步就和计划产生了偏差。我刚准备蓄力,他就像背后长了眼睛,反应迅速地回身。夜色漫过他的身边,背光下我看不清他的面孔,我极力捉到哪怕一个从舌梢擦过的借口,碎屑式的实话或者编造谎言都是我精通的,但面对他,一切与真相相悖的事物都宣告罢工。他的声音在这时响起,省去了我的努力。

    “伊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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