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嘉羽回到了工作室家,轻轻推开门扉,安静得只有时钟滴答作响。
这两天他和尤琲好像又回到了过去的日子,各自的入户门一关,仿佛隔绝了跟对方的联系,就好像两户陌生的邻居。
他坐在桌前,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掏出手机给尤琲发了一条信息:回来了没?
手机屏幕亮起,尤琲的回复:在电梯了!
是这两天回复得最快的一次。
殷嘉羽本能反应就去开门,门把手动了动,尤琲已经站在门外,手上还拎着打包的奶茶和小吃。
她眼睛弯成月牙,故意把袋子举高,带着点讨好的雀跃:“噔噔蹬蹬!!!请你喝奶茶!”
尤琲笑眯眯地看着他,连说话的语气都裹着软乎乎的甜意。
殷嘉羽指尖微顿,恍惚间竟有些失神,胸腔里的心跳像是被什么轻轻绊了一下,突兀地漏了半拍。
他目光落在递来的奶茶上,伸手去接时,还带着未散的怔忡:“……你……没事吧?”
她的情绪好了?
尤琲眨了眨眼睛,俏皮地扬起嘴角:“我能有什么事?就是想请你喝杯奶茶,顺便聊聊曲谱。”
殷嘉羽拆了吸管,戳开奶茶盖:“可以啊,聊哪首?”
“《九天》。”尤琲轻巧地坐在对面。
“哪段?”殷嘉羽抿了一口奶茶。
尤琲双手托腮,目光落在他脸上,思索片刻:“殷嘉羽,你藏得可真深。”
殷嘉羽顿了顿,顷刻了然:“希希姐告诉你了?”
尤琲点头,汪希希告诉她之后,她还上网搜了一下“吉加”,发现殷嘉羽写的曲子真不少。
“我知道你修第二专业是编曲,可我没想到你已经到了能自己写曲谱,还能给顶级的专业乐团编曲的程度。”
“这有什么,我还不是得到处找人推荐自己的曲谱。”殷嘉羽伸了个懒腰,老气横秋地感慨道,“你可不知道我给多少人点头哈腰才拿到的机会,到处找制作人推荐,看别人的脸色。”
“但你已经很棒了!”尤琲不加吝啬地夸赞,心中更多的是羡慕,“而且,你写的曲子那么好,多少专业乐团都抢着要吧?”
殷嘉羽愣了愣,像是没反应过来她会这么说,他挑了挑眉,难以置信地笑问:“我不是听错吧?大宝琲,你在夸我?”
“本来就是嘛!” 尤琲瘪了瘪嘴,随即又想起什么,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解,眼神里带着困惑望向他,“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之前都没听你提起过啊?你这么优秀,殷叔叔要是知道了,一定也会为你骄傲的。”
“那可不一定……”殷嘉羽脸上的笑意倏地淡了些,他垂眸看着桌面,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事,沉默片刻后,忽然抬眼看向尤琲,带着几分认真的叮嘱,“这件事你可不许跟他说哦。”
尤琲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她蹙起眉头,下意识追问:“为什么?”
“如果你妈妈知道你全部精力都放在古筝上,你觉得她会高兴吗?”殷嘉羽反问,“你念的可是美术专业。”
尤琲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美术是妈妈的希望,也是尤曼娜一生的遗憾,当然,这些年尤曼娜也开始重新挥毫泼墨,去年还办了个国画展。
当初高考报志愿,她趴在书桌前翻着志愿手册,尤曼娜在旁边感慨“妈妈当年就想考美术学院”时,眼里闪着的光,她到现在都记得。
就是那一眼的期待,让她压下了心底对古筝的偏爱,一头热血地填了美术专业。
当时只是一股热血想着,能让妈妈开心一回,也算圆了她的梦。
殷嘉羽看着她失神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跟她分析:“同样,我爸当初让我选导演专业,让我了解整个剧组具体运作,他是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光环,而不是成为一个幕后编曲。”
“况且……大概是因为我妈的缘故吧,他不喜欢我去搞音乐。”
尤琲默然,华煌公司以前旗下是有签约歌手的。
羽琴当年就是红极一时的音乐人,既能写歌又能唱,还是实力派的美声选手。
十年前殷振华和羽琴离婚后,华煌倒是没再签约过歌手,连跟音乐相关的业务都渐渐停了,全力发展影视。
殷嘉羽能明显感受得出来,父母不但闹翻了,还是无法和解的那种闹翻。
“你跟陈超见面那天晚上,其实我去酒吧是想看看施琦把我写的歌唱得怎么样。”殷嘉羽无奈地笑了笑。
尤琲怔住:“……施琦?你舍友?”
“施琦家境不算好,平时除了上课,就去酒吧驻场赚生活费。有时候我写完曲子,他会填几句词,然后在酒吧里弹唱这些原创歌曲,能招揽些喜欢音乐的年轻人,也算是给我的曲子找了个能被听见的地方。”
尤琲恍然:“原来你一直在默默努力。”
在不被父亲认可的角落里,一点点拼凑着属于自己的音乐世界。
殷嘉羽见她明白了,微微点了点头,嘴角扬起一抹浅淡却真实的笑:“你不也是吗?从玉非声。”
尤琲愣了愣,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没想到他居然知道。
自嘲地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怅然,片刻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抬眼看向殷嘉羽,语气坚定了些:“我已经打算明天去找妈妈好好聊聊,把心里的想法跟她说清楚了。如果我成功了,你……也试试吧?”
“我……”他扯了扯嘴角,试图露出个轻松的笑,可笑意只到嘴角就散了。
羽琴离开后,他有次偷偷翻出妈妈留下的乐谱,在钢琴前弹奏,被回家的殷振华撞见。
那是他第一次见父亲发那么大的火,乐谱被撕得粉碎,钢琴盖“砰”地合上,震得他耳膜发疼。
她满是期待地望着他,似乎等待着他说出与她共同进退的豪言壮语,那双灵动的眼睛亮得让人没法移开目光,可他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我再想想……等你跟你妈妈聊完,”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开口,语气里带着点不确定,却比刚才松动了些,“琲琲,你很勇敢。”
尤琲立刻点头,眼睛亮了亮:“我是因为看到你这么优秀,才决定勇敢一次的!”
“我可没你想得那么优秀,不过是脸皮厚一点。”殷嘉羽失笑道,他拿起桌上的奶茶,递了一杯给她,“再不喝就凉了。”
“比我优秀。”尤琲接过奶茶,拆开吸管戳进去,吸了一大口,甜甜地笑了。
其实汪希希告诉她的不止这些,殷嘉羽所创的曲子不止《九天》,还有这两年民乐圈子比较有名的《八仙》、《月华》、《星河》等曲目都出自他手。
他像个追星的粉丝一样,厚着脸皮跑去片场找她,软磨硬泡求她把曲谱推荐给古雅教授。
殷嘉羽不光对汪希希如此,他还找了许多认识的圈内制作人,甚至像余杭、秦卫风这种头部歌手都被他缠过,甚至自费制作Demo,只为让更多人听到这些旋律。
尤琲觉得,比起殷嘉羽,她还是太弱了。
殷嘉羽吸着奶茶,脑子里茫然地想,他刚才好像想找尤琲聊什么来着?
哦!
是他那天晚上做的番茄炒鸡蛋和可乐鸡翅,她只吃了一口就嫌弃不吃的番茄炒鸡蛋和可乐鸡翅,他和小伙伴都说好吃!
*
尤曼娜不知尤琲有什么急事,非得一放学就从大学城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回到城区的家,让她在家里等着。
直到尤琲一进家门就拥抱她,真诚地跟她聊梦想,跟她聊未来。
尤曼娜才明白女儿的来意。
“妈妈,正如你现在也还热爱画画,我也热爱古筝。”尤琲声音有些发颤,却一字一句说得清晰,“小时候我总喜欢蹲在你的画案旁,看你蘸墨、勾勒,看你对着一朵花琢磨半天。我喜欢你画画时专注的样子,也喜欢那样安安静静陪在你身边。”
“只有你画画的时候,你才会让我全程陪在身边。”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心里积攒许久的话都倒出来:“我知道画画是你的梦想,也是你的遗憾,高考时我填了美术专业,那时我单纯地想,要是我能替您实现上大学学画画的心愿,您一定会特别开心。”
“可我后来发现,每次我坐在古筝前,指尖碰到琴弦的那一刻,心里才会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鲜活感,好像连未来都变得清晰又充满希望。”尤琲抬眼看向尤曼娜,眼底闪着光,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底的结论,“我想,这大概就是热爱吧。”
尤曼娜静静地听着,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看着她说起古筝时眼底藏不住的光芒,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回想起闲暇时尤琲总喜欢在旁边看她画画,她还以为尤琲也喜欢画画,才鼓励她去考美术专业。
原来,女儿想要的只是陪伴,小心翼翼地珍视那些能和她安安静静待在一起的时光。
她一直以为,只要她趁着还能赚钱,多赚一些,竭尽所能成为资本,竭尽所能给尤琲最好的条件。
她鼓励尤琲多去尝试,包括带她结识各路资本和人脉,让她拥有足以成为后盾的人脉,就是对她最好的安排。
她只有尤琲一个女儿,她的掌上明珠,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为她铺好未来的路,让她能够富足喜乐过一生,却忘了问女儿真正想要什么。
尤曼娜轻叹一口气,难怪前几天会做噩梦,梦见尤琲在毕业旅行的时候抑郁症跳海了,是殷嘉羽带着她的尸体游回来的。
她不明白为什么尤琲乖巧乐观,怎么可能抑郁症?怎么可能会自.杀?
所幸那只是梦。
只是,那梦境如此真实,结合今晚尤琲匆匆来跟她坦白,就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感应一样。
尤曼娜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对女儿的了解。
尤曼娜眼底渐渐泛起暖意:“傻孩子,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妈妈高兴还来不及。”
尤琲愣了愣,诧异地眨了眨眼,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吗?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尤曼娜微笑着。
“那我要是毕业后全职去搞古筝演奏呢?去应聘民乐团呢?”尤琲追问。
尤曼娜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了,眼底的温柔快要溢出来:“都可以,不过,你现在学的美术专业是舞台艺术方向,若是以后你要走演奏家的方向,这些只是对你也是很有帮助的。”
“嗯嗯。”尤琲亲昵地抱住她,“妈妈你真好。”
尤曼娜回抱住女儿,伸手轻轻摸了摸尤琲的头,指腹拂过女儿柔软的发丝,不知不觉间,襁褓中的小婴儿已经长得和她一般高了,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了。
“那……”尤琲话锋一转,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我们把外公接到东城来吧?”
尤曼娜脸上的笑容微微一滞,有些意外地看着女儿:“接外公来东城?”
尤琲重重点头,把外公的话如实告诉妈妈:“外公说他无法原谅自己……妈妈,你去接他吧。他才是世界上最爱你的男人。”
“……我……”尤曼娜怔怔地看着女儿,眼神里闪过一丝恍惚。
这些年,她习惯了自己扛下所有事,习惯了在女儿面前做坚强的妈妈,却忘了自己也曾是被父亲捧在手心的孩子。
“你和外公之间没有什么需要和解的,但你们都要跟自己和解。”尤琲看出了妈妈的犹豫,她轻轻握住尤曼娜的手,“整个圈子的人都知道,当年你入行拍的那些风情片只是为了赚钱还债,为了给外公治病。”
“这并不可耻。”
尤曼娜垂眸看着女儿泛红的眼眶,她以为早已凝成坚冰的心,似乎在渐渐开始融化。
这些年的委屈、隐忍,那些藏在沉默里的遗憾,在这一刻都有了出口。
“……好。”良久,她才轻轻吐出一个字,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