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落空门

    前夜。

    “走吧,我送你回去。”

    孙权牵着上步一乔的手,自然而然地转向厢房方向走去。他步调刻意放得很慢,迁就着她还有些虚浮的脚步。

    “送我?你还有要事要办?”

    “嗯,得办,顺便撒撒气,叫你欺负我。”

    步一乔先是愣住,随即发自内心地笑出声来,任由孙权牵着手,指尖在他掌心挠了挠。

    “讲讲道理,到底是谁欺负谁啊!”

    她望着孙权笑得恰如寻常少年的侧脸,心头一暖,自己也像回到了懵懂年岁,忘了所有顾忌。突然拽住他的手,雀跃地奔向院中空地。

    “啊!好痛!”

    手臂的伤似乎落下了病根,一用力便会疼。步一乔苦笑着哀嚎,孙权见她哭笑不得,满脸无奈地托住她手肘。

    “你啊,这般莽撞,日后如何担当主母之责?”

    “谁?我?主母?”步一乔靠在他臂弯里先笑为敬,“你看我哪有半点主母的样子?”

    “是啊,”他故作沉吟,“这可如何是好?”

    “还能怎么办,你娶氏族家的大小姐,不就行了?不过嘛——”

    步一乔倏地转身撞进孙权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

    “我才不要你碰别的女人,只许碰我。不管是哪儿,厢房也好,书房也罢,哪怕是在这儿,也只许你碰我。”

    孙权突然捧起步一乔的脸,在冬夜白雾里准确衔住两片唇。待她呼吸不上来,软绵绵地靠在他胸前喘息时,才低笑着开口:

    “当然。只与你。”

    *

    晨光透过窗棂,孙权站在母亲院外,自觉地整理了下衣袖。踏入室内,吴夫人刚放下汤药的碗。

    “仲谋来啦。”

    “来看望母亲,进来身子可好些?”

    “也就那样吧,许是你父亲想我,催我去寻他了。”

    “孩儿却盼母亲长命百岁,只好请父亲多等些时日了。”

    吴夫人轻笑:“整日整夜有人陪,你哪里需要母亲?”

    “孩儿今日正为此事而来。”

    “是与那位步姑娘有关?”

    “是。孩儿想娶她为妻,望母亲准许。”

    室内静了一瞬。

    “可以。”

    孙权心头一松,唇角刚扬起,吴夫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僵在原地。

    “纳为妾室,择个吉日正式迎入府中便是。”

    他怔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母亲,儿子是说,明媒正娶,她为我正妻。”

    “我听得清楚。正因如此,才更要告诉你,她的身份、地位,只可为妾,不可为妻。此事没有商议的余地。”

    “母亲!”

    “谢氏一直想同我们联姻,他家姑娘也因你待字闺中多年。你想娶步一乔,可以,但前提是她为妾,谢氏为妻。”

    “孩儿不答应。”

    “那就不必再谈什么准不准!”

    吴夫人声调陡然拔高。

    “你如今是江东之主,你的正妻岂能由着你个人喜好?她一介孤女,无宗族倚仗,无显赫声名,你让她如何服众?那些跟随你父兄、跟随你出生入死的文臣武将,会如何看待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成为他们的主母?”

    “孩儿不需要靠姻亲来稳固权势!”孙权斩钉截铁。

    “你需要!”吴夫人霍然起身,“你以为孙家有今日,靠的只是命?昨日我还在与先生商议,欲为你求娶陆氏之女。江东各大氏族家的小姐,哪个不能在你需要时倾力相助?你娶她,除了满足一己私情,于江东何益?”

    “一乔不是普通的姑娘!”孙权整理好情绪再次开口,“母亲,孩儿心中,唯她一人。若不能娶她为妻,我宁愿——”

    “宁愿什么?”吴夫人厉声打断他,“宁愿不要这江东基业?你父兄在天上看着,你就是这般回报他们的?!”

    她走到孙权面前,看着他紧绷的脸庞和泛红的眼眶,语气稍稍放缓。

    “母亲是为你着想,为江东着想。你如今不是伯符身边的将领,是他托付江山的君王。仲谋,你现在觉得情意重过一切,可待他日群臣非议、内外交困时,将她置于风口浪尖,你必然悔不当初。”

    她将手轻轻按在儿子僵硬的臂膀上。

    “你若真为她好,便给她一个安稳的容身之所。妾室之位,已是破格。也是母亲,所做的最大让步。”

    孙权始终垂眸,一言不发。

    门外,步一乔靠着墙壁,双眼空洞。

    吴夫人说的话她何尝没想过,正是预见到这般局面,她才屡屡拒绝孙权的求婚。

    没想到今早孙权说“有事要办”,竟是来向母亲摊牌。

    此刻她只后悔自己不该一时好奇跟来。

    步一乔叹息着抬眸,望向远处站在洞门后的女子。对上视线,步一乔听见屋中的男子低沉着嗓音,说了句“孩儿明白了”后,抬脚离开吴夫人的厢房。

    望着孙权离开的背影,步一乔转身往后院去。

    徐夫人正在亭中为孙翊缝补衣裳,步一乔坐在她对面。抛开方才的愁绪,步一乔想了些别的,和徐夫人在亭中上演了出报恩大戏,恰好被出来透气的吴夫人撞见。

    “你以为我在与你商量?”吴夫人打断步一乔的话,“若你执意不肯离开,待到他日群臣联名上书,你猜仲谋是保你,还是保这江东基业?”

    步一乔脸色微白,“孙权他……不可。”

    “你是聪明人。话,不必说得太尽。”

    吴夫人转身离去。

    “想好去路,我会助你一程。你,必须离开江东。”

    *

    待吴夫人离开,徐夫人又从暗处出现,看着步一乔无精打采地走来,顿时全明白,牵着她的手往厢房中引。

    “喝点热茶?还是,我叫人取酒来?”

    步一乔坐在徐夫人厢房中的暖炉旁,苦笑道:“我不怎么饮酒。但,今日想一醉方休。醉到不省人事,畅快睡一觉。”

    徐夫人会意地点头,转身吩咐侍女。不多时,一壶温好的酒并几样小菜便送了上来。她亲自斟了一杯,推到步一乔面前:“这是江南的米酒,不烈,尝尝。”

    步一乔接过酒杯,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忽然轻声问:“徐夫人,你说我们女子,是不是注定要活在别人的期望里?哪怕做了再多,传给后世的,顶多一句话,还不见得有人注意。”

    徐夫人微微一怔,在她身旁坐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液入喉,她才缓缓道:“生于乱世,本就不易,不分男女。”

    步一乔望着杯中晃动的白,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一点都不辣,有没有烈一点的酒?”

    “我担心你……当真没问题?”

    “试试看吧。”步一乔扯出一个笑容,“放心,我惜命得很,还舍不得这么年轻就香消玉殒。”

    徐夫人凝视她片刻,终是轻叹一声,唤来侍女:“去取那坛会稽老酒来。”

    待侍女抱来酒坛,步一乔已经微醺。她托着腮,眼神迷离地望向徐夫人。

    “徐夫人……啧,怎么也是徐夫人。夫人名什么?我叫你名字吧。”

    “媛。徐媛。”

    “徐媛……果真人如其名。”步一乔又饮下一杯新斟的烈酒,“夫人擅长占卜,有预知过自己的将来吗?”

    “天命不可窥,知晓了,又能如何?”徐媛为她斟满酒,“就像明知这坛酒会醉人,你不还是想尝?”

    步一乔轻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几分苦涩。

    “是啊,明知是场鸿门宴,却仍偏偏,甘心赴宴。”她又看向几杯下肚,仍面不改色的徐媛,“夫人呢?若是将来某日,你预感到三公子有难,劝他别去,他不听,惹来杀身之祸,你会如何?”

    徐媛执壶的手微微一滞,她抬眸看向步一乔,笑道:“姑娘此问……倒像是知道些什么。”

    话虽如此,徐媛还是认真思索起来。

    “若真到那一步……夫妻一场,许会替夫君报仇吧。”

    “嗯……是的。”

    后来的徐媛,也的确这么做的。

    此刻坐在步一乔对面的女子,将来会亲手为夫报仇,在这个男权当道的时代,完成一场惊世骇俗、计划周密的复仇。

    徐媛见步一乔神色恍惚,不由莞尔:“怎么倒像你已经看见了似的?难道正如天命所说,姑娘来自千年之外?”

    步一乔仰头饮尽杯中酒,烈酒灼喉,却让她格外清醒。

    “夫人的占卜之术,到底准不准?你说我与他孙权是命定的姻缘。无法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姻缘,也能算姻缘吗?那不叫夫妻,叫……夫妾。世上哪儿有这个词。”

    “步姑娘醉了呢。”

    “我很清醒。”步一乔指尖叩着心口,“二十一年来,我一直都很清醒。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就去争取什么,改变什么。若是失败,也能理所当然地接受。”

    无法改写孙策的命运,保不住腹中尚未成形的孩子,她都能接受。

    “可是……为什么我无法接受他和别人在一起……明明我比谁都清楚,将那些个夫人的名字倒背如流……可我为什么……”

    泪水无声地滑落,在檀木桌案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为什么这里会这么痛?脑袋要炸开了……好痛苦……”

    徐媛将手覆在她颤抖的肩上,无声地叹息。

    “只怪生不逢时吧。或许轮回以后,几百几千年后,步姑娘所望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会实现的。”

    此生,恐怕没有机会了。

    步一乔抬起哭花的脸,就着酒壶将半壶酒一饮而尽。漫出的酒液打湿了衣裳,辛辣刺喉,哭得更厉害。

    “怪我……若是伯符称王,孙权为臣,一切都将圆满……”

    若他不为君王,便无需承担如此重责。

    酒意翻涌间,她仿佛又看见紫发髯碧色眼眸的少年在廊下回头,对她展眉一笑。

    “自欺欺人罢了……我改写的哪里是孙吴历史……是孙权这个人啊……”

    若自己从未出现,孙权依然是那个冷静自持、少年老成的江东之主,不会为情所困,不会进退两难。

    “吴夫人说得对,我只可为妾,不可为妻。我做不了他的妻子,无法成为孙氏的主母……”

    “步姑娘……”

    徐媛心疼地看着她,正想出言安慰妾室也未尝不可时,步一乔摇摇晃晃地撑着桌案起身,朝门外走去。

    寒风吹得她东倒西歪,差点站不稳。身前的衣裳湿漉漉的黏在身上。落雪了,这副身子骨根本经不住,骨头疼,心脏更疼

    望着孙府一派景象,以及院中男人情绪复杂的眼睛,步一乔迷离眼神,唇瓣微张颤抖,大颗的眼泪不自持地落下。

    “我步一乔此生不愿为妾。若不成妻,便就此别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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