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谧得出奇。
院子里高耸稀疏的长树受晚风吹拂,招摇着枝丫。浓重的露水凝结在或大或小的葱绿叶片上,又顺着节节脉络滚结成团,后又滚至叶尖。
温忆兆耳尖微动,好似能听见露水溅落尘泥的声响。
滴答……滴答……
“您说什么呢?”她强牵起嘴角,有意躲避对方的目光。
又听见胸口处传来的或重或轻的如鼓心跳,她都快找不清自己的声调了。
在胡乱吞了几口唾沫后,她又开口:“公子,往后的白日里我都有事的,恐怕不能按您所说的做了。”
说完,她试探着拧了拧自己的手腕,想要挣脱开他抓住自己的手。
这沈二看着瘦瘦弱弱的,没想到力气还蛮大……
沈宗璞没有说话,顺着她的动作松开了手。
温忆兆伸手抚向隐隐发痛的手腕,有些不悦地皱起眉来。
这人怎么总是喜欢抓人手腕?
“你说的有事,是指你的那个铺子?”沈宗璞稍稍捏了下手掌,将其收至背后。
闻言,温忆兆手中动作一顿,疑心看向面前的人。
他怎么知道自己租铺子的事?
她转头看了眼还在廊道下面的子木。
是子木说的?
她想到了中午在蓬舟阁碰见子木的情景。
不是她自作多情,她总觉得子木的出现并非只是替主子买东西那么简单。
“你派子木跟踪我?”忽然灵光一闪,她脱口问向面前的人。
沈宗璞明显没想到她会问出这样一句,眸光不由得一颤。
“你……你胡说什么?”他抿着嘴吐出一句,眼光极不自然地瞥了子木一眼。
子木被两人这样轮番看着,直接一缩脑袋继续蹲在地上擦起了地。
温忆兆无意同这人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今日我赴朱公子的约,出来便见着了子木鬼鬼祟祟地想逃,这不是跟踪是什么?”
“哼,你这一口朱公子叫得可真娴熟。”沈宗璞冷哼。
温忆兆言语一滞:“?”
“这……不是……”她支吾着,“额……这和朱公子有什么关系?”
月光如水,将二人的身影拉得极长。斜长悠远,在窄小的尽头,好似忽远忽近地纠缠着。
沈宗璞的目光沉下许多:“我再说一次,以后的餐食由你亲自送来。还有,离那个朱怀瑾远些。”
温忆兆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沈……二公子!你凭什么对我下命令?”
“我想与谁接触,还用不着你管。”她冷眼看他,不顾他还有什么话要说,转身只留给对方一个背影,“时辰不早了,二公子早些歇下吧。”
等走出了沈二的院子,她才顿下步伐,伸手按在自己突突跳动的心口。
脑海里是沈二那挥之不去的脸,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
不过是月光皎洁了一些,将他的脸照得更好看了些,干什么这样沉不住气!
她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心口,而后才拖着一双疲软酸痛的腿往回走。
……
温忆兆因着身子酸痛难受,一整晚都没怎么睡好。
翌日清晨起身时,她一双眼睛红红的,肿得像核桃。
涟水如往日一般送水进来时,见她的模样颇为关切。
“姑娘今日可需奴婢去搭把手?”她轻缓地浸湿面巾,用力拧干后递给正坐在梳妆台后愣神的温姑娘。
温忆兆呆愣地接过她面巾,一点一点擦拭着脸。
她听见了涟水的话,等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回复:“不用了,谢谢你。”
涟水从她手里拿过面巾,端起水盆要往外走,走着嘴里还说着:“姑娘去隔壁用了早食再走吧,林姑娘正等您呢。”
温忆兆一个哈欠刚打一半,听这话,愣地忘了合嘴。
“哈?”
涟水循声望她,正巧见着了她张大嘴巴的窘态,噗嗤一声笑了。
温忆兆将后半个哈欠打完,又眨巴了两下沾满了泪水的眼,疑惑道:“阿稞等我?”
涟水点点头。
她知晓两位姑娘之间的关系,也察觉到了近些日子两人之间的一些微妙变化。于是决定帮二人缓和一下关系:
“是呢,昨夜林姑娘等您许久才睡的,今日一早便起身了。”
温忆兆默了一瞬,才随着涟水起身出了房门。
踏出房门往东面一看,果真瞧见阿稞的房门正大开着。
步伐微凝间,她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沉浸在气阿稞的情绪里,忽然间有些不自在起来。
尽管阿稞已经与自己说了支线任务的事情,可心间的异样的感受总是不能忽视。
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对待这样的任务,以及如何回避阿稞的期盼眼神。
思绪混乱间,她已然是迈出了朝向东面房间的步伐。
站定在东面的屋门前,温忆兆转头看向屋里。
林稞一脸疲倦地坐在桌边,一手支着耷拉的脑袋,一手抓着双筷子无力地挑拨着小碟子里的咸菜。
抬头见她来了,阿稞牵强地勾起一抹笑来。
温忆兆从来没见过这样神情恹恹的阿稞,赶忙走进屋里,在她边上坐下。
“你……你到底是怎么了?”
从昨夜就是这样一副样子。
林稞直接撂了筷子,垂着脑袋闷声道:“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被扣押待审的官员么?”
温忆兆眼球一转:“嗯,就是那个将船妓连累致死的。”
林稞看她一眼:“我也说过,他跟沈言庭在渤州查的粮税贪墨案极有关联。”
温忆兆点点头:“怎么了,他反水不认了?”
“不,”林稞以手掩面,“他在牢里自缢了。”
屋中一静,一只筷子从盘子边沿滑落,摔在桌面上,发出一声脆响。
温忆兆的眼角随着那声脆响一跳。
“是……自缢?”
林稞的脸还埋在手掌之中,只是摇头。
“不,他是被人喂毒而后假装悬于梁上作成自缢假象。”
她抹了把脸,继而说道:“之前,他对自己的罪状供认不讳,连带着渤州道的下属官员也一并交代了个清楚。”
“所有人都说他是畏罪自缢,就连……圣上……”
“前天夜里,我趁着无人看守,偷偷检查了他的尸体,腹肚皆是乌青,心脏血管皆有暴涨痕迹。他是被毒死的!”
见她越说越崩溃,温忆兆伸手按在她的臂膀,安慰道:“既然他已认罪,粮税案也可了结了,这不是蛮好?”
林稞张开一双通红的眼,苦着脸对着她抽泣两声:“不是的,粮税案并非这样简单。这官员官位不高,仅凭他一人如何能包庇这贪墨行径数年之久?在他上头,一定有真正的大保护伞。”
“……”温忆兆眨了眨眼,“你是说是上头的人为了自保,才……?”
林稞:“如果他不死,我们一定能从他口中得出线索,现在他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
温忆兆:“可以从粮税案再查啊,一定有法子的。”
林稞颓然摇头:“因着这自缢一出,那些个狗官人人自危,沆瀣一气,便将粮税案草草结了案,让我们再无理由续查。”
温忆兆被她的沉痛感染,拧着眉头为她一下一下疏着后背。
“事业线就这样停滞了,每日无事我却要在那沈言庭身边转,每每要被他那几个同僚奚落,特别是那个姓楚的,老是跟我过不去!”
温忆兆并不是太知晓官场上的事情,不知该如何安慰比较好。
好在阿稞自己说着,也为着自己开导。
“所幸,那个臭小子接了旨意,马上动身去中州了,再也不用听他烦了。”
温忆兆好奇:“这位楚……是?”
“沈言庭好友,也是他在都察院时的同僚吧,每日不去办差,就死皮赖脸地围着沈言庭转。总是用那种居高临下的鄙视眼神看着我,我真是看他一眼都觉得烦。”
林稞说着甩了甩脑袋,一改刚才的颓然。
“天色不早了,快吃早饭吧。吃完我与你一起去你那铺子里,看看能不能帮上些忙。”
温忆兆有些讶然地看她:“你今日不去衙门?”
林稞面色一暗,眼中刚升起的光又熄灭了。
“怎么了?”
林稞往嘴里塞了只包子,含糊着道:“不去了,能自己干干嘛要去给别人打工?”
温忆兆眉梢一挑,猜到了什么,朝着她探究一笑:“你和沈大公子闹别扭了?”
林稞咀嚼的动作一顿,心虚地瞥了她一眼。
她又捏起一只包子,往兆兆嘴里塞。
“有空奚落我,不如好好跟沈二拉近关系,让我省省心!”
温忆兆一面往后仰,一面拍掉她的手。
因着她的话,她想起了昨夜不算和谐的对话。
“沈二他……的那个……”她支支吾吾的,有些不好意思问。
“呦?”林稞斜她一眼,“您竟然会关心我的支线任务吗?我还以为你为了报复我,故意去惹沈二的厌呢!”
说着,将手里的半个包子塞进了嘴里,狠狠地嚼着,好像是将这包子当成了她一样。
温忆兆听着,心头忽地一跳。
“什么意思?”
“托您的福,沈二的好感度又降了一成。”
“降……”温忆兆一怔。
林稞咽下嘴里的包子,又拍了拍自己手上的碎屑。
“咱也就这样了,三条线,没有一条能推进的。
我啊,也不用回去了,就在这里陪着你,陪到你死!”
她着重地咬着说出了最后一个字。
温忆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她一手打断。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