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予泽还未至天恒宗,雁无暇等人就已早早候在宗门外了。
济灵河自山中流下,穿过、绕过天恒宗大半地方。河面宽阔,水流平缓,波光粼粼。多鱼虾水产,周围百姓大都依傍此河而生。
放眼天下,没有哪个宗门氏族旁边会有如此多的百姓安居乐业。
如今的天恒宗仙气缭绕,生机盎然,花木繁郁,目之所及,皆是兴盛之景。
宗门旗帜飘扬,增添庄严肃穆之感。千年来,但凡天恒宗战旗所到之处,妖魔作乱、修士滥杀之事都会被平息。天恒宗会荫蔽那些弱小宗门,却不会同任何宗门氏族结盟。功法武器,丹药阵法等,众弟子平等竞争。
可以说,天恒宗,就是天下修仙者都甚为向往的地方。只要看到天恒宗的旗帜,无论修仙者还是凡人,内心都会感到平静,并有一种独特的归属感。
天恒宗的声誉,是打出来的,更是一步一步修出来的。
每一代弟子,也都在一丝不苟,真心实意的践行着天恒宗的条理例令。
天际法术荡漾,雁无暇展露笑颜,招手喊道:“师兄。”
清脆活泼的声音穿透云霄,是独属于少女的明媚与张扬。
靳明亦兴奋道:“师兄。”
胥予泽看到二人,心里的愁绪消散几分。笑问:“近来可还好吗?”
“好,好得很啊。”雁无暇上前,眼里是止不住的骄傲,“我们都谨遵师尊教诲,乖乖的听师兄的话,刻苦修行,争取早日变得和师兄一样厉害,能为师尊分忧。”
胥予泽轻笑。
“还有还有,怀月师兄和千玦师兄得巡查宗门,所以不能来接大师兄你了。”
说到这儿,雁无暇垂眸,面露惋惜。
“这有什么?当以宗门事务为重。”胥予泽道。
胥予泽将目光转向靳明,问道:“师弟在宗门还习惯吗?”
“他肯定习惯呀!”靳明刚想开口,雁无暇就替他回答,说罢抿唇微笑,弯弯的眼眸若天边的月牙。
“师妹。”胥予泽略微正声道。
雁无暇被这么一叫,心下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低头鼓起面颊,两手交叉,像个等待被训诫的孩童。
靳明挠挠头,笑说:“宗门的各处都很好,我没什么不习惯的地方。”
山门前的风很大,旗帜飘扬,枝叶沙沙作响。
仙者们发带翩飞,衣袂飘飘。
胥予泽转身背对着山门,看向远方,眸色深沉,面容平静。也就是这副表面的淡然,在强行压下内心的风波。
济灵河穿过天恒宗的地方,其中一处便是雪影峰,雪影峰下,是济灵河。济灵河旁,是星落殿。
那里,是天恒宗的开山祖师洛清然特地建造的。
星落殿巍峨壮观,白石为栏,白墙青瓦,瓦梁隐约浮现七彩霞光,殿门上方挂牌匾星落殿,殿前是高耸巨大的白玉石柱,石柱、殿墙雕刻着祥云图案,也不乏龙、凤等瑞兽,阴阳相谐。
若是晚间,月光皎洁,银辉洒落,星落殿与月色互溶,清冷,温润,神圣。
白澄若站在星落殿前,出神地望着济灵河。流淌的河水如同他逝去的岁月,带走了年少轻狂,冲散了张扬希冀。
如果时间真的能淡化一切,那么,还是请故人,万勿相忘。
作为正道仙尊,天恒宗的掌门,作为那个被师兄师姐拼死托举出来的人,他早已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了。
天资卓绝的代价是学会永别与放下,学会把责任揽于一身,学会以此面目示人。
胥予泽走到白澄若身后,行礼道:“师尊。”
白澄若转身,一只手背在身后,玉面白衣,清冷的眸子深不可测,长风吹拂,扬起乌发衣袖,天光下,散发着神性,不容亵渎。
胥予泽是白澄若首徒,自然与白澄若有几分相似。只是胥予泽没有白澄若那么沧桑罢了,依旧透露着少年的些许青涩。
说到这师徒二人的事,还得从胥予泽的父亲胥无重谈起。
彼时,白澄若刚当上天恒宗的掌门。而济灵河畔的祸端引得众宗门哗然,那几年里,他以雷霆手段镇压流言,稳固地位,修仙界日渐安稳。
恰巧胥予泽的母亲风亭汐离世,胥无重每每瞧见这个孩子,便能从中看到挚爱之人的影子,徒增忧伤烦恼。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他送给友人白澄若当徒弟,眼不见心不痛,自己则闭关去了。此举既可让他多长些本事,也能给白澄若减轻几分落寞,更能稳固时局。
胥予泽抬手,垂天印现于掌心,慢慢飞到白澄若跟前。白澄若看了片刻垂天印,便将其移至济灵河上方。与此同时,济灵河上方显现出部分阵法,蓝色的阵图在转动,阵图中央又是一个小型法阵,那就是垂天印原本该在的位置。
胥予泽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待阵法隐匿后,垂首认错,道:“庐郡一行,是弟子之失。”其余事件,胥予泽早已传信悉数告知白澄若。
“无妨,此次出行,辛苦了。”白澄若道。
“这是弟子该做的。”
“小五,如何了?”
江渡云是白澄若收的第五名弟子,白澄若常以此称她。
要说白澄若收江渡云当弟子,也是一件趣事。
白澄若收了胥予泽,郁岚岫,桑怀月之后,就按部就班地传道授业。
只是三个弟子都秉性聪颖,一点就通。师徒几人打坐修习,基本没什么问题。就是气氛……有点尴尬,常常陷入一种莫名的寂静。
其中固然有性格的缘故,但也有深埋心底的秘密。
一次打坐修习时,白澄若眼眸扫过众人。胥予泽淡淡的,桑怀月也是淡淡的,到了郁岚岫,依旧是淡淡的,可她好歹会偶尔兀自地发一会儿呆。
但就是没人讲话。
按理说,作为师尊,弟子修行没有问题,当然是极好的,心中会感到十分骄傲,并且很有成就感。
而白澄若不这么觉得。他认为,人还是要多说说话才好。有时候,他在想,会不会是自己看起来太严肃了,让几个弟子都不敢轻易说话。但他看看济灵河里自己的倒影,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他决定外出巡游,收个活泼点的弟子回来调节调节气氛。
山野兰泽多芳草,林寒间隙多精怪。
白澄若在一只山鬼的手中救下江渡云,看见她身躯因害怕而颤抖,眼眸却异常坚定,用尽所有的勇气把小伙伴护在身后的时候。她,是个很干净勇敢的小姑娘。
白澄若俯身问她:“你可愿拜我为师?”
年幼的江渡云望见神仙一般的师尊,眼眶含有泪水,却让眸子更加清澈,仿若一面镜子,映出世间万物,善恶真假。
白澄若降临,江渡云就不再害怕。那时的她在想:天上的仙人真的能听见凡间的鹤鸣。
江渡云语气沉稳坚定,一字一句说:“我愿意。”
直到收了江渡云,那个可笑的想法就被打破了。
当师徒几人又一次坐在一起修习时,白澄若像往常一样问:“还有什么疑惑吗?”
淡淡的依旧淡淡的,如深水无波。江渡云则赶忙道:“师……师尊,我有。”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皆齐刷刷地投向江渡云。
白澄若望见此情此景,心满意足,唇角微不可察的勾起。
“云儿师妹闭关三载,修为进益,心境平和,已与过往大不相同。”胥予泽道。
一句话,勾回白澄若渺远的思绪。
“修心与修道同样重要。她能想开,足见心志坚韧。”白澄若的声音如同济灵河的河水一般沉静。沉静之下,是他对这个徒弟的怜悯。
“师尊,弟子需告假几日,望师尊准允。”
“去吧。郁茯雨一事,便交由小五去查。”白澄若似是早就料到一般,未加思虑也不问什么,就自然而然地准允了。
胥予泽见师尊回过身,躬身道:“是。”
白澄若仍旧望着济灵河,看见河水泛起涟漪,不断流淌,轨迹同当年如出一辙。
恍神之余,心中轻唤: 师兄……
离去之前,胥予泽去了藏典阁,他想去查阅一番古籍,再回胥氏。
在去藏典阁的路上,陶千玦迎面走来。才看见胥予泽,陶千玦就远远招手,随即跑过来,左看看右看看,问道:“小云儿呢?师兄,小云儿没跟你一起回来?”
“云儿师妹还有些事要处理,这几日先不回宗门。”胥予泽道。
“啊?”陶千玦不解道。
“有什么问题吗?”胥予泽想不通陶千玦为什么这么说,但见他一副失落的样子,又道:“你不要带坏云儿师妹。”
“我怎么可能会带坏师妹呢?”陶千玦反问道,旋即尴尬地拍拍袖子,清清嗓子,“虽然,我平时是比较松散;但是,作为师兄,我还是非常认真负责的。”说完,自顾自地点了一下头。
“不用担心,云儿师妹自有分寸。”胥予泽笑道,语气一如既往地平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好了,你还有什么事吗?”胥予泽问。
“没了,本来想着云儿师妹回来,让她看看我新炼制的丹药。唉,但她没回来,可惜了。”陶千玦故作惋惜道。
“你是想让她给你试丹药吧?”这点心思,胥予泽早就摸透了,“你练的丹药,给师尊或是长老看过吗?就敢拿来给人吃?”
“这……不是得等改进了之后才能给师尊看嘛,不然又要挨骂了。”
“所以呢?”胥予泽道。
“所以呢?”陶千玦试探性地跟着问道。
胥予泽此刻也无心在意陶千玦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了,只说:“我要去一趟藏典阁,过后会离开宗门几日,这几日,宗门事务还是交由你和怀月打理。”
“师兄你还要离开啊?去哪儿?去多久?”陶千玦抛出一连串问题。
“回洛水,不出意外的话,两三日就回来了。”
“哦。”陶千玦应道,“那我先走了,就不打扰师兄了。”
“不要用你的丹药乱喂人。”胥予泽交代陶千玦。
江渡云不在,靳明又是新招的弟子,这位小师弟有罪受了。
天恒宗立宗千年,收录的书籍已是十分的全面了。
藏典阁共九层,六层及以下主要是中低阶法术,也不乏一些高阶法术的残卷。六层以上就有长老驻守,具为高阶法术。但第九层,涉及仙神法术以及部分禁术,因其重要性与特殊性,设有阵法防御。
胥予泽作为天恒宗大弟子,修为卓绝,想进去不是什么难事。
守层长老瞧见他,不免欣慰。
胥予泽走进藏典阁第九层,扫视一遍各处书籍。右手施法,书籍名录显现。胥予泽一面走着,一面在找,他想知道,什么法术能够被悄无声息地修炼,隐于体内,既有强大的爆发力,又不易被发现,且轻易触碰不得,甚至,还能潜移默化地改变一个人。
若说改变,据他所知的绝大部分法术,对修仙者的影响都是绝对看得出来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修行体系,就算细数下来,无非也就那几种。
可江渡云,他却看不出来。
胥予泽在藏典阁待了许久,直到暮色笼罩大地,他才匆匆离去。
夜色降临,星辰为引。胥泽临远远就瞧见胥氏灯火阑珊,许是太久没有回家,胥泽临停顿片刻,才行至家门口,宣伯已等候多时。
宣伯是胥氏的总管,本名胥棋宣。
胥氏建筑重典雅,流水泠泠作响,熏香袅袅上升。
胥予泽没有见到父亲,也没有回栖松舍,而是独自去了后山。他想找长老确认一些事情,以解困惑。
胥予泽未曾顾忌太多礼节,走过池水中漂浮的石板,石板晃动荡起水面波纹,余下的风惊动池中莲花。
长老所居的屋舍背靠青山,面前是一大片池水。屋舍周围有一过道,寻常时,可坐于栏杆处,望花戏鱼。
胥予泽行过大半池水,绕过回廊,远远地就瞧见一人在敞开的门扉中独坐品茶,旁边还有一支红梅。那人很年轻,也是个风度翩翩、清冷俊逸的人。他即是胥予泽想要拜访的长老——胥疏棠。
胥疏棠和胥疏眠是胥氏现存长老里年纪最大,修为最高,阅历最多的两位长老。
只是胥疏眠喜外出云游,行踪不定。若洛水有难,也还是会即刻返还。
早些年间,胥疏棠也是这样。不过这些年就常隐于洛水,插花品茶,过过闲适人生了。
胥疏棠见到胥予泽,多倒了一杯茶,笑说:“小泽来了。”
胥予泽走上回廊,行礼道:“深夜叨扰,望长老见谅。”
胥疏棠叹息道:“唉!都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长老,都把我叫老了。”旋即指着对面,改换口吻道:“快来坐,坐坐坐。”一开口,就知其仅外表高冷,年岁大些,实际心性如孩童。
胥予泽低头笑了一下,以表惭愧。也并未落座,问道:“世间流传的有关封印的修行法术中,除却几种传承法术和广为人知、易于修行的法术外,还有哪一门法术既有强大的封印、防御能力,又可随时化为杀招?”
胥疏棠凝眸思虑片刻,道:“曜华灵诀。”
“曜华灵诀……可……” 胥予泽知道师尊尚未来得及传江渡云这门法术,她便已修行跌落了。此后这几年,她也还是无法修习这门法术。
“大多数法术的用途本就单一,惟单一方能将其修炼到极致。仙者修炼讲究至纯至净。许多仙者仅靠一门法术就足以开宗立派。若涉及其他用途,也是由修炼者顿悟摸索而出。若不是曜华灵诀,就只有碎玉绘心了。”胥疏棠语气平淡。
“碎玉绘心仅存残卷,又是上古法术,自创立以来,也就只有那位神女才会。知道这门法术的人更是寥落无几。”胥予泽没了往日的平静。
“况且,碎玉绘心并非……”胥予泽眼眸黯淡,失神道。
“你既然都知道,又何苦不愿承认呢?”胥疏棠看透胥泽临的想法,宽慰道:“修行一途,变数横生。自昆仑避世以来,世间证道飞升者凤毛麟角。惟天恒宗一宗由洛清然创立,为天下宗门之首。千年来,培养出一代又一代正道修士。你前往天恒宗拜师数年,理当比我这隐于深山的避世之人更为清楚。”
清楚放下、释然,清楚遵循天道。
半晌,胥予泽默然道:“多谢长老教诲,晚辈告辞。”
仙神尚且受天道束缚,何况是人?
胥疏棠目送胥予泽离去,借漫天星辰算了一卦,眸色深沉。红梅白衣,青丝及地,指节修长,惹人心醉,平白构成一幅绝妙的丹青。
栖松舍内,唯有一窗独开,一盆矮松立于窗中,胥予泽坐在桌旁,出神地望着矮松,任夜风轻袭。
窗外,鹤鸟轻啄。
当第一缕晨光驱散黑暗,胥氏子弟便至栖松舍告知胥予泽去见族长了。
几年不见,胥予泽的父亲胥无重鬓边再添银丝。
胥予泽向胥无重行礼,道:“族长。”
胥无重问道:“如今时局,你作何打算?”
“按天恒宗命令行事,听师尊调令。”胥予泽应道。
胥无重对胥予泽的回答并不算满意,但也知道,六年前的事一直都是他的心结,自己不该过多干预孩子的选择。
“既如此,就照你的想法去做吧。”胥无重叹气道。
胥予泽没有想到自己的父亲会这么说,这令他十分讶然。
思及此,胥予泽道:“族长还有什么事要吩咐吗?”
胥无重见他这急切的模样,不由得气笑了。自己这儿子从进门那一刻便没怎么正眼瞧过自己,甚至连称呼都这么见外。
胥予泽见他不说话,又说:“如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告辞了。”说完就欲离去。
“慢着。”胥无重放下茶盏,说道:“当然有事。”
“什么事?”
“留家里吃顿饭再走吧。”
胥予泽眼中满是疑惑,就……只是吃顿饭吗?
许多时候,他真是想不明白他这位父亲到底在想些什么。
“吃顿饭的工夫还是有的吧?恰好风氏有人到访,今日会到胥氏,也可以见一见你。至于回天恒宗,明日再启程也不迟。”
“知道了。”胥予泽说完就退下了。
“诶……”胥无重还有话没说完,但胥予泽已经走了,于是扭头对一旁的宣伯道:“你看我这儿子。”
宣伯笑道:“少主只是尚有心结未解,族长不必在意。父子亲情,终归是能够牵引少主同族长圆融的。有朝一日,少主也会理解族长的难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