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干得像被火烤过,肚子空空如也。连手机的电量也告了罄,很快黑了屏。
街道两旁没什么路人,夜风裹着草叶扑过来,吹得丛雪眼睛发酸。她举目四望,想找一家便利店,随便买点吃的和水,再想办法联系家里。
顺着街道往前走,两侧都是看上去有些高档的店铺,橱窗里流光溢彩,门前停满了豪车,却连个便利店的影子也没见着。
在她快要放弃的时候,目光忽然被前方一块巨大的招牌吸引了——
Floating Isle(漂浮岛屿)
不知是哪一个字突然勾住了她的心。
丛雪怔怔地望着那串字母,不由自主地走过去,站在招牌底下,抬头仰望着。
店里熙熙攘攘,都是打扮得时髦又精致的年轻人。低沉的鼓点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动,灯光在雾一样的烟气里闪烁,各种红的紫的,交替着掠过每一张人脸。
这里面……应该有卖水吧?
丛雪却有点犹豫。她没钱,也没太有胆量进这种地方消费。可是太累了,脚像灌了铅一样重,实在是走不动了。
左右看看,不远处的花坛旁边有一把长椅。
丛雪拖着沉沉的步子走过去,坐下歇歇脚。
昏暗的角落里,有个人正倚着墙打电话。
那是个打扮得十分张扬的年轻女人,身上的衣服又窄又短,尽显玲珑的曲线。一头齐耳短发染成了浅淡的麦金色,耳骨上戴了一排亮闪闪的钻。
她耳旁夹着手机,正低声说着话,指间一根香烟已经燃到了头。
女人抬手一扬,烟头喷射着火星子,朝草坪这边的垃圾桶飞过来,却没有丢中,落在了长椅跟前的空地上。
她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依旧在漫不经心地通电话。
丛雪盯着那枚忽明忽暗的烟头,尽管身上一点力气也没了,还是艰难地站起身,走过去踩灭了,又弯腰捡起来,丢进了垃圾箱。
一抬头,女人举着手机站在自己身前,咧嘴一笑:“谢啦。”
丛雪腼腆地摇了摇头。
女人扫了一眼丛雪的书包,还有她身上的校服,眉头惊讶地挑了挑:“高中生?怎么跑这地方来了,想干吗,谈恋爱,还是见世面?”
“不是的……”丛雪赶紧否认,抿了抿干裂的嘴唇,“我,我就是迷路了,想找一家便利店,但是附近好像没有。”
“便利店?那你找错地方了。”女人随口一笑,抬起戴了一排戒指的手指,冲她虚虚点了点,“在这等着。”
她转身走进了店里,没一会儿,又出来了,手中多了一瓶冰镇矿泉水,在空中利落地一抛,直直丢进丛雪怀里:“给。”
丛雪赶紧接住水瓶,忙不迭道了声谢。
她太渴了,顾不上更多,拧开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
女人拿出手机,慢悠悠地问:“家里人电话多少?”
丛雪抹掉唇边的水迹,背出一串手机号码。
“这是我家司机的电话,能不能麻烦您转告他我现在的位置?请他来接我。”
“你家还有司机?”女人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又扫了她一眼,夸张地翘起一侧眉毛,“敢情现在有钱人家的小孩都喜欢扮穷?你瞧你这书包旧的,线都快崩不住了。”
“我只是借住……”丛雪小声解释了一句,不好意思地捂住旧书包的边角。
女人盯着她的脸瞅了好几秒,唇角一勾,手伸进牛仔裙的口袋,掏出一张质感上乘的名片递了过去。
“我叫开开,是‘漂浮岛屿’的老板。小孩,等回头放假了,要是想赚点零花钱的话,可以来找我。”
丛雪双手接过来,怯生生地说:“谢谢您……但是我,我不做违法的事。”
这家店看着这么纸醉金迷,很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复杂的娱乐场所。
开开一愣,噗嗤一声笑出来:“想什么呢!我们是正经生意,合法经营——”
她笑声一顿,突然靠近了,冲丛雪神秘地眨了眨眼:“当然,你若是想做点不合法的,也可以找我。”
丛雪脸上的神色更呆了。
“逗你呢,小孩!”开开双手撑在胯上,大方展示着紧窄的腰线和正中一枚闪亮的脐环,“后厨正好缺个打饮料的,看你呆头呆脑的,应该能吃点苦。”
丛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
出口处,有辆越野车要开走了,车窗降下来,一车子男男女女,个个都醉醺醺的,嘻嘻哈哈地冲这边打招呼。
开开咧起一个笑脸,迎了过去。
丛雪独自坐在长椅上继续等。
没多久,家里的车就出现在了视野里。
丛雪心中一松,站起身,冲着来车的方向使劲挥了挥手。
“呦,用宾利接孩子,妹妹,你这借住得好哇!”
开开不知何时又站在了丛雪身后,饶有兴味地望着那辆车,冲她一抬下巴:“行了,快过去吧。”
丛雪点点头,小声说了句“谢谢”,朝路口跑去。
车子打着双闪在路边停下了,车窗降下来,露出方屿青泛着凉意的脸。
丛雪的步子登时顿住了。
方屿青穿着校服,还是白天的打扮,显然没有回过家。
他面色看起来不是太愉快,冷淡的目光自丛雪身上扫过,在她身后那个风格鲜明的女人身上顿了一下,接着飘向远处那枚硕大的、花里胡哨的灯牌。
她大晚上不回家,司机急得差点报警,竟是独自来了……
一家夜店?
*
车里的气氛不算太好,安静得只能听得见引擎低调的声音。
丛雪直挺挺地坐在后座里,卸下书包,放在腿上。手指一圈圈地绞着书包带,松开,又绞紧。
她小心地瞥了方屿青一眼。
他慵懒地倚在靠背上,神情冷淡,目光落在窗外,没有看她。
丛雪抿了抿唇,轻声开口:“那个,我今天……”
“晚上不回家,打个电话很难?”方屿青打断她,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毫无起伏。
看上去和平时一样,可丛雪还是敏感地觉察到,他很不高兴。
“对,对不起……”她低下头,声音有些慌,“我……手机没电了。”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以后会记得充电的。”
方屿青没接话,过了一会儿,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手伸过来。
丛雪愣了愣。
“我的钢笔。”方屿青语气平平,目光里没什么耐心,“教室里没有,应该在你这儿。”
丛雪心头一紧。
要告诉他实情吗?
告诉他,他一直珍视的那支钢笔,已经断裂、变形,被踩得难以辨认,残骸就装在她的书包里;而踩烂它的人,是他的好朋友,也可能是——他唯一喜欢的女孩子。
丛雪喉咙发紧,心底那种丝丝缕缕的疼又涌了上来。
她不忍心开这个口。
那一刻,丛雪本能地选择了一种也许对他来说伤害最小的说法。
她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对不起……你的钢笔,我弄丢了。”
车里陷入诡异的寂静。
丛雪悄悄抬起眼,只见方屿青有些茫然地蹙起眉,那是遗憾的表情,带着只有他自己才懂的惋惜。
丛雪几乎立刻道:“我会赔偿的!”
“夜店里丢的?”半晌,方屿青开口,目光里的遗憾转瞬即逝,眼底升起一点冷然,“所以,你才不联系家里,是打算畏罪潜逃,在外头躲一夜?”
“不是,我,我是想去买一支新——”
“不必了。”方屿青扭过头,目光重新转向窗外。
这一路,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没开口责怪她,甚至也没让她赔偿,可丛雪还是觉得有些煎熬。
车停在家门口。
方屿青率先下了车,丛雪默默跟在他后头,想找个机会再道一次歉。
他走楼梯,她也跟着走,步子很轻很小心,视线凝在他的背影上,不自觉地就跟着他走到了卧室门口。
方屿青回过头,看到她还跟在自己身后,微微蹙起眉,神情终于露出一丝不耐:“离我远点。”
“砰——”
门在她面前合上,干脆利落。
*
丛雪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到曾令淑正站在自己床边,目光含着关切。
“曾阿姨……”她嗓子干哑,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觉得身上软塌塌的,没什么力气。
“小雪,你发烧了知不知道?”曾令淑将一杯温水和退烧药摆在床头小几上,又试了试她的额头,“快躺着吧,我帮你请了假,今天就在家养病,不去学校了。”
丛雪虚弱地埋回枕头里,点了点头:“谢谢曾阿姨。”
原来是生病了。
身体在生病的时候,情绪上的承受力也会跟着变弱。
丛雪想,怪不得,昨天晚上她心中那样酸楚,一连做了好几个梦。
一会儿是在医院,陪着妈妈没日没夜地透析;一会儿又是放学的时候,大舅和大舅妈将她堵在校门口,当着来来往往同学的面,扯着嗓子骂她“白眼狼”,“讨债鬼”。
梦的最后,是方屿青那张冷漠的脸。
他眉目凛然,声音像冰一样冷:“离我远点”。
丛雪窝进被子里,两行眼泪流出来,浸湿了枕头。
……
……
身体内部越来越热,像烧了一锅沸腾的水。
迷迷糊糊间,一只干爽的手覆上丛雪的额头,顿了顿,又滑到后颈,似乎在试探她的体温。
那只手有些温凉,丛雪觉得很舒服,忍不住凑上去追逐着他。手的主人依着她的意思,又落回她脸上。
丛雪能感受到他的纵容。
可他只停留了一小会儿,就又要移开。丛雪皱了皱眉,万分不舍地夺过那只手腕,放在脸颊边贴住。
这感觉好舒服,让她感到踏实又满足。
“先放手。”丛雪在梦里听见熟悉的嗓音在对她说话,语气含着一点无奈,“你发烧了,得起来吃药。”
那双手将她从枕头上扶起来,后背靠进一个温热的怀抱。
她的意识有点凌乱,知道自己发烧了,可是曾阿姨已经给她送过药了啊,怎么又要再吃一次?
嘴唇触到杯沿,丛雪本能地抿住唇,想躲开,动作却软绵绵的,只能算是轻轻挣扎了一下。身后那人稍稍施了些力气,压住她的反抗:“乖一点,把药吃了。”
清越的嗓音近在咫尺,带着一点温柔的哄。
丛雪茫然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民宿的白色床单,床头上亮着一盏昏暗的夜灯,鼻端漂浮着高级香薰的味道——她明明是在方家的卧室里啊,这又是哪里?
而她靠着的人——丛雪认了出来,是方屿青。
他看上去比梦里更成熟些,人似乎有点疲惫,唇边甚至还有一层没来得及刮的胡茬,眼下染着淡青的倦意。
他搂着她,动作非常暧昧,下巴顶在她额角,端着玻璃杯喂她喝水。
丛雪怔怔地望着他的脸,竟真的张开了一条小缝。温水滑入口中,将不知道什么时候含在舌尖的药片一并冲了下去。
丛雪想不通,方屿青怎么会离她这么近?
他昨晚才冷冰冰地告诫过她,让她滚远一点。
丛雪想要清醒过来,可刚才咽下的那片药似乎有催眠的功效,她挣扎了一下,没能留住退潮一样迅速模糊的意识。
闭上眼睛之前,她看到方屿青将她放回枕头上,替她仔细掖好被角。
动作很熟练,好像做过很多遍。
他要走了,丛雪昏昏沉沉地想。
心里有一点难过。
就像之前的很多次分别一样,在她和方屿青相识的六年时光里,总是有那样大段大段的空白。
他们总是在分别,又不断重逢,彼此之间隔着长长的沉默,还有从未被填满的、误解与疏离的沟壑。
丛雪站在他世界的最外缘,不敢靠近,又舍不得真正走远。
她睁开眼,窗外的阳光涌进来,亮闪闪地铺满了书桌,微风将摊开的模拟题吹乱了好几页。
那是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春天。
方屿青在生物竞赛中斩获佳绩,顺利保送南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