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全是下意识的,我一把推开了他。
后者挑高一侧眉毛,“怎么了?”
我说不上自己是什么心情,那一刻我感到他好陌生,不,就连我自己也好陌生,大脑好似撕裂成了完全独立的两半,一半在问我怎么了,另一半则在无底线释放着恐慌。
失控感与陆风一同袭来,从四面八方压迫着神经,本能让我想要逃窜,但眼前每一个景物都在发抖,我连站都站不稳。
小腿在此时传来冰冷的触感,我猛地一晃,好险没从船头掉下去。
程澈大叫一声,犹如恶魔呼唤恶灵,凶猛的浪花撞在船头,几乎将我吞噬殆尽。
“亲爱的,你跑什么?我说过我不会害你的。”男人一步步向我走近,皮鞋发出蹬蹬的脆响。
为什么要跑?
说实在,我也不知道。
但潜意识就是催促我逃离,不论去哪,哪怕碎裂在空气中、融化在海里,都无所谓。
可他偏将我拢在手心,让我无路可退、无处可躲,他深深地望着我,眼神晦涩莫深,“看着我。亲爱的,你看看我吧。看着我。”
我抓起生锈的小扳手,用尽力量抵抗侵入骨髓的恐惧与不安定。
“亲爱的,你的手脏了。”他抿抿唇,朝我伸出双手,“把它给我吧,可以吗?把它给我吧。”
他的神态非常柔和,非常非常,甚至比初夏清晨的云还要柔软,但他越是这样,我却越觉得他可恶,甚至可憎!
敢问世间还有这样温柔的人吗?
我知道自己脾气不好,但程澈却能包容我的一切。他给予我的绝非所谓情绪价值可以概括,在他面前,我可以永远暴露自己不堪的一面而不受责备,正如口腔包裹百味。
但我也知道,口腔是会受伤的,即使它受伤后仍要不停工作。
谁不会有怨言呢?
世上会有人一直对我好吗?
世上为什么会有人一直对我好呢?
我笑起来。
程澈见状,微微偏了偏头,“亲爱的?”
一向温柔的双目再不饱含春水,他紧紧盯着我,比鹰隼瞄准猎物时更加阴沉、厚重。
“你说,你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断断续续抽着冷气,不明白他为何还不让我去死,为什么一直对我如此温柔,“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我是什么人?”他停顿一秒,喉结犹豫地动了动,“你想我是谁,我就是谁?现在,你想我是谁?你告诉我,好嘛?”
又是这样的话!
难道他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吗?
愤怒让大脑再次爆炸,我挥动着扳手,破口大骂:“你他妈爱谁谁!离我远点!滚!滚开!”
他没动,沉默地看着我跌坐在地,耳边风声呼啸,许久许久,像把勇气都撕碎了。
他开始后退。
我的视野骤然空出大片,绝望伺机而入,汹涌灌进我的身体。
“这样可以吗?”程澈停在大约七步之外,举起双手问我。
我不说话,隔着七步距离遥遥相望,空气被风吹薄,我们之间的距离却愈来愈厚。
灵魂从我耳朵飞出,悬在浪尖观察着一切。
“你知道吗,从我们认识的第一秒开始,我就一直一直在追逐你。你还记得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吗?”他殷切地看着我,但并不抱希望,于是自顾自把后面的话补充出来,“是在服务区的烤肉店,你还记得吗?”
他蹲下去,脚边缠绕的绳索仿佛长长的回忆,把一颗心死死缠住,“当时我们刚从五个小时的堵车中解放,你来得很晚,所以我把刚拿到手的肉串分给你吃。你当时还骂我是变态。”
回忆,让那抹淡淡的忧愁再次萦绕到男人脸上。
“我当时就觉得,你真的好漂亮,眼睛很漂亮、嘴巴很漂亮、头发很漂亮,就连你皱起的眉头我都觉得好美。我永远记得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那么特别、那么勾人,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我发誓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他张开双臂,笑声迎风撕成魔咒,“我真的真的很高兴认识你……我亲爱的、亲爱的。”
他说的,我记得,但夜风太大,它们被撕成盐粒,细密地撒在心上留下斑点。
“你说这些,是为了什么?”思维的惯性让我不惮将最大的恶意安在他身上。
“你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在弄死我之前降低自己的负罪感罢了。程澈,你对我好,真的只是对我好吗?”
牙齿相磕的声音充斥着耳朵,不知是风吹还是因为心寒。
思想腐坏的速度让我自己都咋舌,千分之一的概率根本不值得我费力去扭转,于是只能朝着最坏的方向一路狂奔而去。
哪怕这个想法可能会让我们两个都死无葬身之地。
“你今晚叫我来这,跟我说这么多话,最终就是为了逼我跳海吧?”海水灌满我的身体,我木讷掀眸对上他的眼睛,“就像纪念日我做的那样。”
话音落地,程澈沉默了许久许久,他先是望着海面,然后缓缓蹲下身,捧着脸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亲爱的,我怎么听不懂呢?”他抹抹眼角,笑得几乎断气,“亲爱的!亲爱的!!!我说过,我怎么会杀你呢?啊!”
男人咆哮着,几欲抓狂。
我受不了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抡起扳手狠狠砸去,真心期盼他立即消失。
“你他妈到底是谁?!”
“我是程澈啊……”
“你不是程澈!你他妈根本不是程澈!”一连串字符诡异地从我嘴里喷出,“真正的程澈在哪?你把他怎么了?是不是你把他淹死了?他人呢!!”
“我就是程澈啊!亲爱的,你到底怎么了?”
我气急败坏,冲上去跟他扭打在一起,混乱中我分不清什么,只记得往他脸上玩命抠了好几道。
他吃痛推了一把,旋即我整个人直接飞出去,脑袋堪堪擦过锈蚀的船锚。
只差一点!
哪怕只有小小的一寸……
巨大的冲击力怼在后脑,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绝对是故意的!
危机感强势抹清所有感情,无边的悲愤在刹那冲进我狭窄的大脑。
“狗东西!你绝对不是程澈!”
“我他妈不是程澈还能是谁?!”他大步迈过来,用坚实如铁的胳膊死死钳住我发狂的身体。
我拼命挣扎着,狂躁到连潜意识都觉得丢人现眼,“程澈什么样我最清楚不过了,别以为你顶着跟他一样的脸就能骗过我!你不是程澈!你不是!”
“我就是程澈!我就是啊!”
他紧紧地桎梏着我,眼泪一滴滴落到我脸上,短暂的愣怔之后,我的头更疼了,撕裂感在感官中无限放大,我感觉自己正走向疯魔的不归路。
不知什么时候,视野里出现了一个老头。
“怎么”、“老婆”、“掉海”……
这几个词汇凌乱入耳,但我完全无法将其串联,甚至说转瞬的功夫我就把这些都忘了。
我最后记得的画面,只有我们离开风灯的光区时,从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比夜与海更浓稠的阴暗。
.
灯光在头顶荡来荡去,房间很小,没有关窗,我和杨真正蹲在地上,一块一块拼着地板。
我认真工作着,用小锤子敲、敲。
身旁的杨真忽然起身。
我追随她的身影看去,才发现门外来了两个人……
杨真和他们爆发了争吵。
我继续拿小锤子敲、敲……
再一转头,他们三个正一齐盯着我。
我从小屋子走了,天空下起了雨,淋得我湿透了……
我又看到了程澈,他身上的皮肉还在融化、融化……
.
剧烈的恶心将我从梦魇中唤醒,我先是大口呼吸,意识和屁股的疼痛过了几分钟才姗姗来迟。
外面正下着雨,惨淡的天光下,暴雨如针冲刷着乐宁脆弱的大地。
我的头已经不疼了,但仍旧昏沉如浆糊,房间里没有人,翻飞的窗帘让它看上去很是寂寥。
我呆坐片刻,爬起来去厨房倒水,但路程才到一半,客厅的密码锁就响了。
程澈推开门,看见我惊讶了一下。
“你醒了?感觉还好吗?”
音容笑貌勾起蛰伏的记忆,虽然拼不完整,但潜意识告诉我,他是个很危险的王八蛋。
见他朝我走来,我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不过身体的相熟却又让我不自觉与他产生联系。
“你干什么去了?”我问。
“去车里待了一会儿,抽了根烟。”
“大半夜你跑去车库抽烟?”我很自然地训斥他,甚至连自己都小小惊了一下,“在家里抽我拦着你了?”
他于是把脑袋垂得更低,态度谦和到像一只柔顺的兔子。
这让我不自觉放松了眉头。
“我跟老蔡打了个电话,他有个局,问我能不能去当副陪。”他说。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手伸进他裤兜掏出手机。
嗯,最近的电话确实是在半小时前,名字是老蔡。再往前翻一翻,他们在这个月13号凌晨还有一次通话。
我闭闭眼,把手机抛回去。
嗯?
等等……
混乱的大脑中骤然闪过一线白光,犹如闪电划破乌云。
“你脸上的伤呢?”
对方一愣,“什么伤?”
“你脸上的伤!”见他满脸疑惑,我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我记得我把你的脸抠破了,你不记得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