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言萧鹤一怔,眼神定住。
而狄宗主接得很快:“身为父母,子女烦心事自是一件接着一件,哪有操得完的心,乐凰确实也到了可论婚假的年纪……”
庄大人顺着就问:“可有哪位中意的青年才俊没有?”
言萧鹤突然放下酒杯,向狄宗主行礼,道:“狄宗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两人同他道别,言萧鹤迈着急促的步子一路向会场外走,一个字也不想多听。他心神游离,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霜泉跟在身后,抬声说:“你自便吧,不必跟着。”
“……是。”霜泉停下脚步,看着那一身藏蓝长袍越走越远。
霜泉叹了口气,刚才狄宗主那一番恭维,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来阴阳怪气封座大人的……他都暗自为言萧鹤捏了把汗。
接着,霜泉好奇地望向狄乐凰的位置,一惊——她不见了。
狄乐凰一路向外疾行,推掉了一个又一个来向她敬酒搭话的人,绕过一个又一个觥筹交错的身影,终于穿过檐廊,离开会场。可当她来到言萧鹤走出的方向时,看到的却是空无一人的院子。
她喘息微重,环顾四下,穿过花园出了一道院墙,仍是四下无人。她说服自己冷静下来,想试着去感受他灵压的存在……可很快,她不自量力地苦笑一下,他是封号灵师啊,她一个小小的九重灵,怎么可能主动探查到他的存在。
狄乐凰继续往外走,走过一道道院墙,一座座檐廊,一池池湖畔……栖息四处的灵兽纷纷向她投来好奇的目光,所遇侍从一个个向她行礼……可她就是找不到那个她想见的身影。
最终,她绝望地在偌大的庭院间停了下来,苦笑一下,又一下。
寂静的夜色里,蓦然升起她低声的抽泣,她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眼泪却越发汹涌。
墨蓝色的夜幕之中,勾勒出一道立在屋顶檐角的身影,藏蓝色长袍被风带起,也将远处女子的哭声,送向他的耳畔。
可他就只是这么望着她,一动不动,甚至不敢让她发现自己的存在。
腊月结束时,慕丹青还是未达九重灵。老师说她心火太燥,适得其反,要她放假好好放松一番,最好能出去走走,或许更有助益。
慕丹青将这话说给巫寻月听,急得直跺脚:“我怎能不急?不达九重灵就是不能懈怠,别最后闹了笑话,丢了我慕家的脸!”
此刻巫寻月正在煮制一壶药茶,气定神闲之姿与慕丹青形成鲜明对比,她缓慢往茶盏中倒茶,声音也是一般缓和轻慢:“上天便是如此安排的,越是着急之事,反而越没有结果——这是我研制的静心茶,你喝喝看,可有些用?”
自巫寻月学医,时常拿慕丹青当小白鼠,什么都往她嘴里倒,她也习惯了。慕丹青急躁难安,夺过茶水略吹了吹就往嘴里送,茶下了肚,没一会儿她就觉得不对:“……我怎么觉得突然好困。”
“这便是副作用了,”巫寻月笑了起来,“你越是燥热,越与静心茶相斥,产生的困意越强烈——好好睡一觉吧,起来之后再看看如何?”
未等她说完,慕丹青倒在榻上,睡着了。
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又拿丹青姐姐当试验品了吧?”
随着声音渐近,门口进来一位模样稍显稚嫩的少女。她叫朝黎,巫寻月的同班同学,十四岁,出身桑家旁支,已有六重灵,在同学之中属有天分者,性子跳脱,如同慕丹青的缩小版。
巫寻月用目光迎她,笑起来:“快进来,你也尝尝这新茶。”
“学霸就是学霸呀,”朝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好好的旬休日,说要休息,结果竟是在这里制茶。”
分了方向以后,每个专业的班级都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校舍,用作休息、自习或练功,医疗系的屋子最多也最大,毕竟相比起另外两个专业,医疗系待在屋内钻研的时间要多些。
巫寻月最喜欢的一处问心阁,有着凭栏而出的高台,半悬空在崖边,望见的是山的另一侧景色——对面另一座山头上,建着一片寺庙一样的地方,筑有围墙,院落空阔,有正殿、偏殿,还有几间厢房。只是那建筑制式和院中所设一派富丽堂皇,一看便不是普通人家。
刚发现的时候,巫寻月就问过朝黎这是什么地方,朝黎说,这是司城家宗祠。
巫寻月颇为惊诧,打趣道:“司城宗祠的选址必是风水宝地,又毗邻学校,所以神都学宫也是顶顶的风水宝地呢。”
巫寻月也给朝黎倒上了一杯茶,道:“来,你尝尝。”
朝黎落了座,细品一小口,慢慢道:“隐约透着一股香气,沁人心脾。”
“说明你今日心情不错,”巫寻月解释道,“这茶千人千面,对不同心境的人有着不同效用,你若开心豁达,它便让你觉得更通畅些。”
“嗐!”朝黎这才放心一口饮尽,“我还以为喝多了像她一样直接倒地了呢。”
巫寻月也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问:“你今日怎么有空到我这里来,不去缠着迟安瑜了?”
说到此人,朝黎没了好脸色:“他那个药痴,缠着也是无用,整个人就是块木头!我看他倒是和世子哥哥像得很,等以后共事起来,可有得聊了!”
“安瑜好学,他出身平民家庭,天资落后一些,自是要多用些功,你且多给他些时日。”
“罢了罢了,”朝黎摆摆手,潇洒得很,“他要是能开窍,我寻月貌若天仙,前两年你们一向同桌上课,他怎能不心动?”
巫寻月一口茶水喷出,把自己呛了:“——胡说什么呢,定然不是谁和谁都能看对眼的呀。”
“也是,”朝黎仰着脖子,顺着就联想起来,“我家世子哥哥也是莺莺燕燕环绕,可一心扑在药里,并不理会;司城家世子俊颜绝世,投怀送抱者无数,可也未曾听说他对谁留心——只有梅老师!对一女子深情不倦,可她也并非天仙容貌……”
朝黎还没说完,巫寻月就跟听到了惊天新闻一般拽住了她的手:“——你说谁?哪个梅老师?”
朝黎废话一般看她:“自然是梅家世子。”
“——梅见蹊?深情不倦?还并非天仙容貌?”
“许是见你见得多,我也变得挑剔了,其实那时我初见她,也觉得是个漂亮姐姐呢。”
巫寻月根本无心理会她一番赞美,整个脑子都被这消息给轰炸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看起来有些时候了,朝黎好好想了想,才说:“那年我九岁,在桑府中玩耍,遇见梅世子带一女子前来拜见我家世子——他走的侧门,那女子还遮面,隐秘得很,只是我身量小,无人注意,或也觉得我不过是个娃娃不懂事,便也不太避着我。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是梅世子苦求我家世子,却好像……并未得到什么好结果。”
她说完了,巫寻月久未回神,因为这段描述中的梅见蹊,跟她所知道的梅见蹊,完全不可能是同一个人。半晌,巫寻月才抽出一缕头绪,问:“此事……很多人知道吗?”
朝黎说:“我回家跟我爹娘说,他们皆是惊诧,嘱咐我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
巫寻月愣住:“……所以,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朝黎笑了笑,不着急回答,好好将一杯茶饮尽,才说:“寻月,你守得住事,事情在你这里,往往是只进不出,根本不用担心。”
巫寻月乐了,被逗得大笑:“你这个小女娃娃,会说话得很。”
“而且我还知道为什么,”朝黎冲她挑眉,道,“因为你内心很坚定,你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其余的你都觉得无关紧要,不必多拿来说嘴。”
巫寻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当真只有十四?”
“医者多有禅意,我们桑家上下多是这个样子,你要开始习惯,”朝黎碰了碰她的茶盏,揶揄道,“我看你也开始了,从前都是翻山爬树,分了医疗系,都开始泡茶了。”
朝黎说的不无道理,好像学医之后,她的内心变得愈发平静了下来。
可巫寻月不知道的是,山雨欲来,她的世界,很快就要掀起一场空前绝后的暴风雨了。
这场暴风雨的吹哨人,便是朝黎。她坐了些时候,起身起来活动活动,走到凭栏处望向对面山头的司城家宗祠,若有所思,然后道:“咱们得把自己的东西收好,这里不日会变得热闹起来。”
巫寻月听着匪夷所思,却当只是随口,并未多问。
寒假巫寻月在家,巫画荻以为她会因激发了学医兴趣而更多地钻研草药,恰恰相反,一回到家中,巫寻月就完全变得不像医疗系学生,什么知识都抛到了脑后。
垩山山谷之中,巫寻月正用控术与小白对打。她使出刚刚学会的封印类控术金刚镯,将小白稍稍合围——小白实在是太大只了!三年级学生使出这么大的金刚镯很不容易的!可小白稍一跺脚,那发着亮光的金色圈环就被震碎了。
不光震碎了金刚镯,还将巫寻月震得向后一弹,她气得直跺脚——看起来和慕丹青一模一样:“小白!都跟你说了不要那么快弄掉它,我要试着维持一下它的形态!我知道封不住你——你就不能假装一下吗?”
小白非常羞愧,先是低头,接着往地上一躺,打起了滚。
在这山野之中,巫寻月依旧是那个纯真烂漫的少女,暂时忘记神都的一切,就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从未去过神都。
可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神都,已掀起惊涛骇浪。
司城家第四十六任家主司城靖,于清晨时分薨逝,容貌安详,子女皆在旁。
主屋内外之人一片悲天跄地,司城迦染哭着哭着就晕了过去。只有司城凛,他跪在榻前,闭眼,不动,不言。
主屋之外忽然变了天色,郎朗晴明骤然染上青灰之霾。要下雨了,神都的天变了,司城家的天,也变了,灵族的天,也即将改变。
其实巫寻月并不需要等到开学之后才得到消息,慕丹青隔三差五就会给她来信。但这一次,比慕丹青更快的是驻城灵师的反应——正值九部令轮值驻守,一日巫寻月出门,碰巧遇见他们出来采买,就见到他们个个头系白色孝巾。
巫寻月一愣,身为邬戍城唯一的神都学宫学生,双方自然不会不识,巫寻月朝他们走了过去,一问才知,司城靖于昨日过世了。
之后没几天,在慕丹青的来信中,巫寻月更具体地知晓了全貌。
司城靖在位一百零七年,相对历任家主实为短暂了些,最令人叹惜的是,若不算上他年轻的儿子,司城靖是司城家历来的最强当家,而司城家的最强,几乎等同于灵族最强——这与他的年寿相比,太过于令人惋惜。
事发之后,五大宗族皆赶到司城府,消息很快传遍神都,全城百姓遍地悲鸣。五大宗族府邸与九部令府悬素帛、撤彩饰,挂上祭灯,各府也在准备路祭凭吊,全神都城街头巷尾几乎都在准备,近日丧葬行的伙计忙得冒烟,加班加点赶制各家订单。
司城家主易位,这在全灵族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一年,司城凛二十四岁。
事发于正月十三,而正月二十一,巫寻月就踏上了返回学校的路程。在暮沉泊一上双凫船,所有人不约而同在议论此事:
“我就说迦染郡主此次返校一改性情,定是家中巨变,没想到这才两年多,司城宗主就……”
“老宗主神勇无敌,实是天妒英才,走得太早了些……”
“世子今年才二十四,可不知能否担起重任……”
回到学校,神都学宫也挂上了素帛与素灯,五大宗族共担共荣,也同悲同哀,千万年来紧密无间,才共同维持了长隐洲的繁荣稳定。
停灵已至第十九日,后日便是司城宗主出殡的日子了。
此时的问心阁内,巫寻月与朝黎正研磨制茶灵草,慕丹青得闲在一旁等茶,至于她为什么闲——假期她还是听了老师的话出去转转散心,之后身心通畅,自觉灵力稳定不少,后再发力修炼,开学时测灵,已然达九重。
既已到了九重灵,慕丹青短期内便无紧要之事了,她并不需要像狄乐凰那样争名次,六部令向来不太热门,她又是慕之遥侄女,同学也不是不明事理的,早就默认将六部令留给她了。
还是慕丹青先提起来:“司城宗主停灵已十九日,后日就要出殡了,这次葬礼,桑宗主任了护丧,想必到时候,题主会是我们梅校长。”
朝黎说:“这一代的五位宗主里,司城宗主的确与桑宗主、梅校长最为交好,想来也是他们二人。”
慕丹青提醒道:“后日司城世子便要扶灵送葬,大后日再举行继位仪式,你们这可是要热闹了。”
听她这么说,巫寻月一思忖,道:“你是说司城世子送葬至司城家祠,大家会聚到高处围观对面?”
朝黎哼了一声:“上回我就提醒过你了。”
慕丹青抓住关键,问:“所以你早就知道司城宗主就快不行了?”
朝黎不否认:“我猜的,桑宗主与诸位族老前些日子去司城家去得密了些,回来之后愁云不展,也多有密谈,便觉得几乎不离了。”
慕丹青突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巫寻月:“巫寻月,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司城世子啊?”
“是啊,”巫寻月正低头细察磨成的粉质,并未多上心,“有一回见了个背影,就是世子出发换防那天。”
朝黎积极告诉她:“那你这回能见着了,从学校往司城家宗祠看,我们问心阁可是最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