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的确,问心阁观景台飞檐而出,正对司城宗祠所在的山头,视线全幅,一览无余。
但相比世子本人,巫寻月却是更注意到:“你们说的题主,可是要由一位德高望重的尊长用朱笔点在牌位上,才能将牌位请回家中?”
慕丹青说:“是啊,梅校长之尊崇,长隐洲无人能及。前些年我太爷爷过世也是请的梅校长担题主之责,家里还怕我们慕家位份不够,请不动校长呢,可校长仁厚,礼待世族,这也是大家都那么敬爱校长的原因。”
巫寻月心生好奇:“这种规格的葬礼礼制,我还没见过呢,想必是又隆重又讲究,需得进行很长时间。”
“礼制再高,葬礼总归是氛围悲戚,也看得人心里压抑,”而后慕丹青眉头一挑,神往地说,“不如期待一下大后日的继位典吧,五大宗族宗主位交接,这可是百年也难得一见!如今其他四位宗主都还康健雄浑,若无意外,往后一百年内也没有这场面了!”
“是啊!”朝黎也跟着激动起来,“我都想象不到那得是多么隆重的场面,也未曾听说究竟是何礼制,世子得穿成什么样啊!”
“并且此等盛事,是否也要请诸多名门到场观礼?大灵师或许也未可知呢!”
“大灵师是不好说,但最起码四位宗主是一定会到场的——那可真是特特特大场面啊!”
两人越说越激动,却无人能真的想象出来,那会是什么样的场面。
就连世家大族甚至宗门旁支也神往的场面,可想是多么轰天动地的盛事,巫寻月自然也跟着期待了起来。
从这一刻开始的神都学宫,无论校园里的任何角落,无论任何时间,都只剩下了司城家葬礼和司城凛继位这一个话题。
这两日已有人纷纷四处踩点,医疗系的问心阁地势较高,又有些偏远,竟也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同学,但最多的还是医疗系自家人——平日里鲜少来此处的那些人,突然不约而同地想起来自己还有这么个据点了。医疗系全年级四十多人,若全部都来,那观景台怕是也得塌。
到了第二十一天的出殡日,早晨的食堂里所有人都在问同一个问题——司城世子何时抵达宗祠?自然有世家的同学早已拿到日程表,寅时启殡,于司城府中移灵、摔盆;辰时发引上路,仪仗开道,孝子执绋,自司城府出,一路接受神都各府路祭、百姓送行,走走停停,此环节最为缓慢。
之后到了城门,大部分送行宾客于此处停下,向灵柩作最后的揖拜,而后辞别,只余亲族挚友继续陪同送往墓地。
未时该至宗祠,于吉时入土,以朱笔点灵。之后到了酉时或再晚些,新家主将于府中设答谢宴,酬谢今日前来送殡的宾客,同时昭示新家主的身份,告知诸友明日继位典一应细节。
而未时,正是午间休息。闻此消息,全校沸腾,如此便无需翘课观摩了。
一整个上午,无人沉心听课,甚至老师们讲课讲着讲着,见他们多半心不在焉,索性就跟他们一同聊起了这桩盛事。
午间一下课,许多人为了占个好位置,连饭也不吃,直冲踩好点的位置。因为慕丹青没课,所以她们一早说好了,她先去问心阁占位,巫寻月和朝黎下了课打包些吃食再过来。
对于是否真如此夸张,巫寻月将信将疑——她实难想象问心阁那个平时无人稀罕的小破地突然挤满了人是什么光景。
因此,朝黎在食堂催促她时,她还有些不紧不慢。俩人往问心阁走时午时已过半,到了稍近一些,就已经听到七嘴八舌的声音传来。巫寻月面露惊异,朝黎只说:“你看吧!”
她们走到问心阁前,果然观景台上已满了人,三三两两或凭栏或席地而坐,大部分都是医疗系的同学。
慕丹青占据着最佳视角位,冲她们挥手:“这里这里!”
距离未时还有三刻钟,有人从山下急跑上来,匆匆忙忙道:“来了来了来了!司城家的送葬队伍已经到山脚下了!”
“哪里哪里?能看见吗?”
“山脚树荫遮蔽,现在还看不到,看见那条路没,那是上山之路,盯着那里就行!”
为了弄清楚究竟能看得多细致这个问题,早已有同学以遁术飞跃过去,两相对望,结论是——能将模样看得真切,若是相识之人,定然一眼辩出。
总之,比在垩山之中,巫寻月遥望那个人要近些。
时间分秒接近,巫寻月已经完全跟上了气氛,专心期待司城世子究竟是何模样了。
自她入神都以来,对于这位世子,她几乎听尽了所有顶级赞美之词,世人对他太过偏爱,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语都用在他身上。
——那他究竟长什么样子呢?
终于,山巅入口处,隐约出现了动静。
“——来了来了!”随着几声尖叫,所有人都聚精会神,目不转睛起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两头灵兽,形似人参,长人手足,有两人之高,是世代在此守护司城宗祠的山神。之后就是引导队,一路抛撒纸钱,接着是仪仗队和诵经队,举旗幡与伞盖,吹奏哀乐,念诵经文。
接着,便是灵柩了。灵柩由两头渡冥麟拉着,传说这是一种生于两界的灵兽,形似麒麟而生牛首,通体半透明,犹如星河流动,幽光闪烁,能通冥语,安魂灵,引导往生。
两头渡冥麟之前,还有一人,身着重孝,于灵柩前执绋。
巫寻月刚一定神,就有人喊了出来:“——那是世子!继承人执绋,那就是世子!”
只是,为灵柩执绋需躬身步行,孝帽遮面,并不能看见那人的面目。
已有人哀怨道:“好可惜啊,都看不见世子的脸……”
有人提醒道:“倒也不要紧,世子今日必是悲痛沉重,心神不宁,待明日他着华服到此举行继位典,一定是能看清的!”
虽看不见司城世子之容,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身影牵动着所有人的视线。一行人浩浩荡荡,终于到了山门,步入宗祠院落。
梅晏晷早已等在那里,队伍行进,前面的引导仪仗等陆续向两边撤下,只司城凛径直朝前。之后下葬,覆土,一片恸哭。同学们还认出了司城迦染,她为父亲棺椁覆土时,哭得险些昏厥过去。
下葬之后,众人归位,梅晏晷提步,于香案前用朱笔点逝者牌位,由“王”变“主”,此笔落成,象征着将逝者的灵魂请入牌位,从此有所依归。世子将会带着这块牌位回到府中,供奉于府中祠堂。
仪式礼成,全程不见司城凛之貌。
司城家队伍陆续撤离之时,也到了下午的上课时间。问心阁的人撤得差不多了,慕丹青与朝黎在回顾葬礼细节,恍觉巫寻月已沉默许久,慕丹青转头一看,她正游离九天。
“寻月你说是不是——”朝黎也看了过来。
巫寻月如梦醒般回神,只寥寥一笑。
下午还有课,别了慕丹青,巫寻月与朝黎一同去了课室。医疗系人少,老师对他们的面孔都很熟悉,若是翘课基本是一目了然,不过要真想翘,只偶然几次的话,老师也不大管,毕竟修炼这事全凭自觉。
但这样,巫寻月都不在乎了。哪怕翘课会有什么很重的处分,她也不在乎了。
迈入教室之前,巫寻月突然疯了一样往回跑,朝黎在身后喊她,她仿佛没有听见。
——司城世子的身形,太像那个人了,太像太像了。即便看不见他的脸,即便这样庄重的仪式他没有任何多余的小动作,但就是——太像太像了。
因为,她就是这样在那山谷花海之中,遥望了他两年。
巫寻月一路御风下山,根本没考虑过要怎么做,怎么说,根本没想过会有什么后果,她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了。
从司城宗祠回神都只有一条路,势必要经由万映湖畔,过都前驿,再往神都。送葬队伍前行缓慢,巫寻月从神都学宫用遁术下山,定然是赶在前头。
可她人才到山门,天空中不知从何处急现一道七彩焰火,来势汹汹,直奔她来。巫寻月一惊,反应迅敏,当即施展双手结灵,于身前结成一面金光闪烁的圆形护盾——防御类控术,金汤盾。
可那七彩焰火袭向金汤盾不过几秒,金汤盾便瞬息破灭,巫寻月被冲击退后,于空中翻倒数圈后,等她定神一看,傻了眼——拦在她面前的,竟是梅家镇宅灵兽,乌金鹍。
乌金鹍双翼尽展,凌空而停,双目火焰喷薄,怒目而视,看起来可不友好。
巫寻月正诧异着,就听见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这是要去哪里?”
巫寻月回头,梅见蹊正踏空向她逼近,一个闪身绕过她,浮于乌金鹍身侧,与她对峙。未等巫寻月开口,梅见蹊干脆主动说个明白:“梅家与司城家共荣同悲,司城宗主灵柩出殡,行经神都学宫,梅家没有不相护的道理,这乌金鹍便是为司城宗主护灵的。乌金鹍可战封号灵师,你若不是神都学宫学生,乌金鹍必不会手下留情,刚才那道七色火,顷刻之间便能让你化为灰烬。”
巫寻月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并不恭敬:“我区区一个三年级学生,都没来得及出校门,这么急着拦我又是为何?”
梅见蹊知道她不温顺,但也不介意与她打哑谜:“我可没拦你,乌金鹍有极高灵识,若是察觉来者不善,自会出手——所以巫寻月同学,这是要去做什么?”
“去都前驿买吃的,不行?”
“可以,”梅见蹊一笑,却话锋一转,“现在不行,司城家送葬队伍即将经过,你现在过去多有干扰,学校教书育人,这点道理总该说与你听,你说是不是?”
巫寻月无可辩驳,可也没动。
梅见蹊不再笑:“回去吧。”
巫寻月继续与他对峙了一会儿,面无波澜地问:“请问梅老师,明日司城世子何时到宗祠举行继位典?”
听她这么一问,梅见蹊眼底闪过了一丝幸灾乐祸。所以他非常不介意详尽相告:“卯时沐浴更衣,辰时于府中祠堂告祭先祖,后乘烈火驹座驾至宗祠,巳时开启继位大典。”
“好。”巫寻月答完,利落地转了身。
梅见蹊一番言辞冠冕堂皇,却也并无纰漏,那乌金鹍自然也不是专程为她而设,的的确确是梅家召出为司城宗主护灵的。
可这一切实在太巧了——她当然没有忘记那封推荐信。
巫寻月来到断崖,极目远眺,却只见云海延绵。
她渐渐攥紧了手心。
——明日,明日司城世子还会再来,举行继位典。这一次,她等着看看到底还有谁会出来阻拦她,阻拦她见到他的真面目。
从山下回来之后,巫寻月没再去上课,又怕朝黎或慕丹青来找自己,也没回宿舍——慕丹青见她神色有异一定会追问,她不想回答,也不想找借口或扯瞎话。她独自去了后山,仲春冬末,林子里还有些残雪,几头小鹿在雪泥间寻找些种子或干草,见人来了,抬头望了一眼,又事不关己地低头觅食去了。
动物之间保持着最原始的猎食关系,灵兽也不例外,学校里住着许多食肉灵兽,鹿也在他们的食谱之中,可这些普通小鹿聪明着呢,知道这些灵兽被人圈养并不自由,也就无所顾虑地在山里游荡采食了。
巫寻月到兽园拿了把胡萝卜,还未走近,那几头小鹿闻着味就踏着轻快的小蹄子过来了。它们抢食着急得很,巫寻月才将一条萝卜举起,小鹿翕动的嘴就快贴到她脸上了。她只好将手抬高,而这一举,就露出了戴在她右腕上的戒断环。
巫寻月的目光落在戒断环上,停滞住了。又是将近两年过去,这两年里,无论是谁得知她有这灵器,都显得十分惊诧,羡慕不已,所有人的反应都在告诉她——能得此灵器者,绝非凡俗。
巧合实在是太多了。
可如若这不是巧合,那么说明,狄乐凰早就知晓了他的身份,且证明了,是他属意狄乐凰为他隐瞒身份。那么狄乐凰归来后对她有意无意的回避和歉疚,就说得通了。
巫寻月不敢再往下想。天知道,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