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巫寻月一宿未眠,拂晓时分便起——此时也正是世子起身沐浴更衣之时。她去了问心阁,立于观景台之上远眺司城宗祠,那里昨夜通宵达旦,各种照明类灵兽盘桓上空,各路人马忙前忙后,热火朝天。
事实上,司城宗祠自三日前就一直有人驻守,九部令也于昨日夜间入驻守卫了,他们里里外外将宗祠检查了一遍又一遍,就连地上的石子也要翻开查看。
消息已经确凿,上午的司城家继位大典,五大宗族嫡系将举家到齐,一同观礼,献上祝福。原先大灵师也有意要来,虽说并不需要额外安排安保力量——全灵族最强封号灵师齐聚,真有点什么事到底是谁保护谁?但众人与会时,司城凛提出继位典当日神都学宫在上课,若风头过盛,恐扰学校不宁,五大宗族齐聚这热闹就够看的了。
梅晏晷当时听闻此言,忍不住笑了笑——光你司城凛一个人,就足够让神都学宫上下不宁了。
所以,最后的决议是五大宗族嫡系到场便可,其余十一令与天听阁等世家名门,待到继位典之后的礼宴上,再向司城凛表达敬意。
消息传到神都学宫,已无一人有心上课练功——包括所有教职工在内。
——我嘞个老天爷,五大宗族嫡系!也就是宗主及其家眷,各府世子、郡主皆在内!那是什么此生仅此一见的大场面!怎能不激动!
自然,千万年的灵族史中,这也不是第一次——司城家易主四十七任,继位典也就举办了四十六次,五大宗族生死与共,若非处在特殊时期,自然不会缺席。
所以司城宗祠前建了一方极宽阔的场地,就是历史上用于迎接各府座驾和队伍的。
对面山头此刻五光十色,亮如白昼,充斥着各种巫寻月看不懂的灵术,没多久她便回身进了屋内,坐下开始泡茶。
朝黎说得真是不错,医者多有禅意,她不敢妄称,可也总觉得自己心境变了。
她取出青墨团茶,先将其置于文火上炙烤,冬日凛寒,清冷之气间,渐渐弥散开一股被唤醒的、带着暖意的草木馨香。待茶饼变得松脆,便用棉纸包起,置于茶臼中轻轻捣碎。捣茶之音清锐断续,不紧不慢,带出阵阵茶香,犹有安神之效,将她心中若扰,一并渐渐捣散。
之后罗茶,倒末细筛。心神烦扰,则气机逆乱。制茶之理如是,需得在一摇一晃间心无杂念,全神贯注,才能筛出如尘细粉,而如此渐进,自然便万念俱寂,神气自收了。
最后点茶,待一碗乳雾浮面的茶汤置于眼前,她静看那热气袅袅升腾,融入微光,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忘了自己为何在此,忘了今日所为何事,忘了心中因何纷扰,忘了一切。
她忽然困了,困得很平静,于是她就着榻卧躺下,蜷缩在斗篷之中,沉沉睡去。
唤醒她的人是朝黎,他们今天上午第一节有课,原是不用来此的,可朝黎昨天落了东西在这,便赶在上课前来一趟。
巫寻月恍惚地问:“什么时辰了?”
朝黎说:“离上课还有不到两刻钟。”
那便是辰时二刻,司城世子该在府中祠堂祭祖了。
朝黎催促她:“快起吧,颜洄老师的课,你最积极的。”
颜洄便是控术老师,她能不积极吗。但,巫寻月说:“我不去了。”
朝黎很诧异:“你干嘛?”
“我就在这里……等人。”
“谁啊?”朝黎自然也记着今日继位典之事,随口一诌,“司城世子啊?噢不——要改称司城宗主了,昨日才远远见了身影,便让你如此魂不守舍了?”
司城宗主。是啊,从今日起——确切来说,从二十二日前起,他就已经是司城家第四十七任家主了。
巫寻月似是没睡醒,没心思应承她,又说:“我不去了,你自去吧。”
朝黎一下就泄了气,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控术我多学也是无用,便陪你在这等你的司城世子吧。”
今日继位大典,制式将比昨日的葬礼更为隆重和盛大。司城家跺跺脚,全灵族翻天覆地;司城家只是稍稍喘气,长隐洲便要刮起一阵狂风暴雨。
尤其是这一任——二十二岁封灵,灵族史开天辟地第一人,全族对他的仰慕,已是对他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抬手,都不忍错过。
当然了,最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帅,帅惨了,帅得惨绝人寰。
巫寻月忽然就问:“司城世子,今年是二十四岁吗?”
朝黎想也不想就答:“是啊,司城世子比我家世子小十五岁,我可记得。”
——又是巧合,那年那个人亲口对她说:我大你七岁。便是二十二,而今年,正是二十四。
从前她从未在意司城世子的一切,可如今,桩桩件件,胆战心惊。
两人没说几句话,外头就传来了有人说话的声音,同学们今日来蹲点的比昨日更早了,巳时准时启动继位典,所有人是要提前到达的,更何况五大宗族人数众多,声势浩大,不更提早怎能有序准时。
离吉时还有半个时辰,观景台已满了大半人,巫寻月仍是占据最佳位置,这次无人为她占位,她一过来,在那里的人就主动走开了——跟太美的人离得太近,总忍不住要偷看她的仪态举止,就连她一次眨眼都会引起注意,所以一般人都会主动避让,这大概就是恃靓行凶。
最先抵达的是桑家座驾净尘鼋,其型如龟,通体呈现青玉色泽,龟背纹路间灵纹若现。净尘鼋自神都方向飞来,所到之处荡开净水涟漪,一前一后两头,分别拉一座车驾。
除了司城家以外,医疗系学生心中最仰慕的神明自然就是桑家,因此净尘鼋一出现,问心阁外的欢呼声浪便一阵高过一阵,完全控制不住。
朝黎告诉巫寻月:“我家宗主与夫人育有二子一女,加上随行侍从一共十人,此次从简出行,毕竟是别家的继任典,总不好排场过大,挤占场地。”
巫寻月想起在狄家见过的白泽兽,心生好奇,顺着就问:“那你家镇宅灵兽是何神圣?”
“乃桑府湖中一朵大莲花,”朝黎神秘兮兮地冲她挑眉,“此莲四季不败,灵气四溢,若桑府遇险,才会显露真身,变为一朵足够把整座桑府包围的超级大莲花。”
下一个到达的是空相家的万岳象,万岳象体型庞大,宛如行走之山,四条象腿如擎天之柱,每踏一步都震出沉厚地鸣,烟尘阵阵。车驾立于其背,貌似行辕,稳固无极,为空相家工匠的匠心之作。
空相家同样是一前一后两座车驾,这是巫寻月最不熟悉的五大宗族,只知其统管城防与基建,与一部令打交道较多,空相家的郡主,正是一部令副座。而郡主为空相家嫡长女,后面有个弟弟,灵族立嗣不论男女,因为十八灵宗之中有男也有女,嫡长为女子,下一任空相家主,便是郡主了。
之后是狄家的镇虚鳐,也是两座车驾,狄乐凰人气不输,神都学宫山间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果真像之前狄府侍女所说的那样,此次载车出行的镇虚鳐可比之前接送巫寻月的大多了——大很多很多!简直是母鳐与宝宝鳐!
一旁有人说:“下一个该到校长了吧?总不能比司城家来得晚。”
“校长一家怎么迟迟不到,莫非是从学校出发,离得越近越是有恃无恐?”
“该不是,校长这几日都不在学校,梅老师也不见人影,再说了,总得回府接上夫人和二公子一同前来呀……”
在同学们一片笑声之中,梅家的霁月猊这才姗姗来迟。霁月猊果然自神都而来,为一头通体发蓝的雄狮,鬃毛为流动的蓝色灵纹,双目却如金珀般闪烁。
毕竟是校长,排场怎能输阵,整座神都学宫爆发热烈欢呼,甚至风头盖过司城宗祠间的礼乐,声压久久不减。
山门外自有司城家人接应,前三家已经入院列席,霁月猊停在了山门外,后车驾的侍从先下,将前头的梅晏晷一家请了出来。
梅晏晷有二子,长子梅见蹊虽看起来有些痞气,但终究也已长大成人,颇具世子风范,次子却仍是个稚童,看起来未到学龄,难怪不在神都学宫之中。
梅见蹊当然已经看腻了,大家多是关注二公子一些。朝黎凑近巫寻月,说:“梅家二公子也是个顶级天赋者,年方八岁,就已自己悟出不少灵术,听说校长为他试灵,隐约已有四重灵,待到三年后入学,少说也是个五重灵了!”
巫寻月也在观那二公子,揶揄道:“二公子才小小一个,看起来倒是比梅老师稳重些。”
“谁说不是呢,这俩兄弟真像是反过来了。”
四大宗族已聚齐,正于宗祠内寒暄。狄乐凰在与桑家郡主说话,朝黎和慕丹青都说过,桑家郡主姐姐温婉和善,为医者仁心之典范,世族女子都喜欢与她交心。
巫寻月上一次见到狄乐凰并不太远,上学期考完试之后狄乐凰约她去神都城逛街,巫寻月见她气色好了不少,多少也是放心了些。
还剩两刻钟时,有人按捺不住问:“时间不多了吧?世子怎么还不到,不是说巳时准时举行吗?”
有人答:“出门,启程,到达,都有既定吉时,司城家族老定是把控好的。”
突然,身后传来慕丹青风风火火的声音:“我来了我来了我来了!枫若恒那家伙非要拉着我比试,害我险些误了时候!今日是谁来占位?怎还是最佳之处!”
“喏。”朝黎使了个眼色。
慕丹青很吃惊:“巫寻月占的啊?”
“魂不守舍的,一早就在这站着了。”
慕丹青望向巫寻月,两人在这闲聊了几句,也不见她搭话。慕丹青过去挽住她,问:“怎么了?”
“没什么。”巫寻月的声音很淡。
“真是为了司城世子?不会吧?”见她无话,慕丹青隐约有些担心,“怎么了?昨日便整日都没见你。”
巫寻月沉了口气,抓着她的手安抚道:“没什么,晚些时候……再说吧。”
离巳时还差一刻钟,突然有人朝天空的方向喊:“是烈火驹!世子来了!”
所有人一同望去,天空中出现了一群奔腾骏马,行云踏雾间喷出阵阵火焰,它们看似散乱,实则错落有致,严格遵循阵型,排成长列,拉着一辆又一辆车驾,其中一座靠前位置的车驾格外庞大,重檐庑殿顶前出抱厦,纯金覆顶,环以朱栏,制式奢华之至,一眼便知此为最最至尊之人座驾。
不止是问心阁,整座神都学宫的山头,都爆发了出了排山倒海般的惊叫:“哇啊啊啊——”昨日葬礼不宜喧嚣,今日此景百年不得一见,可是把所有人都憋坏了。
巫寻月猛地一下攥住慕丹青的手,慕丹青刚要叫唤,转头看见她竟是一脸惶然,甚至带有一丝……恐惧,慕丹青越发觉得不安,可见人多,只好先紧握住她的手。
烈火驹飞腾极快,却行稳如流,眨眼便从天边到了近处山巅,缓缓降落,稳当地停在了司城宗祠之外。
九部令部众列阵以待,只见一身着玄青色劲装官服男子疾步上前,于重檐庑殿顶车驾前停下,挺身立正,开始行三跪九叩礼。
此礼隆重而漫长,有同学介绍道:“这是九部令副座,千山昙现。”
千山昙现在向车内之人汇报安保检查情况,很快,他便得令退下,转身入了列。
那么,该到重檐庑殿顶车驾内之人落驾了。等候在旁的侍从纷纷上前,架车梯,举华盖,两位侍从分列车门左右,一同行礼之后,以双手启开车门。
巫寻月未敢眨眼,甚至已然不会呼吸。
最先出现的是一顶黑龙晶凌云金冠,其发完全束起,额前不留一丝碎发。之后,玄端广袖随人躬身而出,悬垂着朱红蔽膝的下摆也紧随其后。随着学生们一声声推高的叫喊,那人已完全从车驾中步出,在侍从的搀扶之下,以一身庄重恢弘的玄端广袖长袍落定在地。
在他抬头的那一刻,整座神都学宫的尖叫声达到了鼎峰。
可巫寻月什么也听不见了。那张脸,那张她魂牵梦萦、日思夜想的俊颜,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全灵族最最尊贵的司城世子身上。
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开始自欺欺人了呢?她真的没有想过这个真相吗?是从知道司城世子的术法意象、年纪、性情、外貌等等都与那个人吻合开始?还是从她逐步了解灵术造诣,已然明白那个人的灵力高深得位及巅峰开始?又或者是在狄乐凰从边境见了司城世子归来之后那一番言辞闪烁之时?还是……就连他留给她的唯一信物罡灵坠都珍贵得令人惊叹,而司城家执掌灵器制造这样的桩桩件件巧合堆积开始……
可她从来,不敢往下去想。
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吗——“等你来神都的时候,自会知道。”
他一定要以这种至高无上的方式,在这样庄重无极、百年罕见的仪典上,以万金之躯、万人之上的高傲,要她知晓他的身份。
这就是他属意所有人对她隐瞒的意图吗?她只能以这种方式,亲眼见到答案。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王公贵女名讳不可直呼,往日大家都以姓氏加以尊称,也只有至亲要好之人可唤其名。所以,他的名字是——
“司城凛。”巫寻月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