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员外府上的那场“接风宴”不欢而散,林薇薇软硬不吃、寸步不让的态度,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这群在清河县横行惯了的老爷们脸上。
几人憋着一肚子火,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直接阴沉着脸,转道就去了钱老爷家那守卫森严、更为僻静的后宅书房。
厚重的房门一关,隔绝了外界,钱老爷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黄花梨木的书案,震得上面的茶盏哐当作响:“岂有此理!一个黄毛丫头,竟敢如此嚣张!简直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赵员外脸色铁青,捻着佛珠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发白:“她这是铁了心要断我们的财路!说什么富民强国,分明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
“还有那个申屠来的小子,好好的江南首富公子不当,跑来这里捣鼓什么破田地!带来的那些玩意儿,要是真成了,以后谁还来买我们的高价粮种、租我们的地?”另一个经营粮店的孙老板咬牙切齿。
“必须给她点颜色瞧瞧!”
“让她知道,这清河县,到底是谁说了算!”
“让她灰溜溜地滚回京城去!”
群情激愤,各种恶毒的想法被提了出来。
有人提议:“找几个地痞流氓,去她那破作坊闹事!砸了她的织机,看她还怎么收布!”
立刻有人反对:“蠢!她身边有官府的人,这么明着来,不是授人以柄吗?”
又有人出主意:“那就从那些穷鬼妇人身上下手!威胁她们,谁敢再去作坊,就让她家在村里待不下去!”
钱老爷摇头:“此法虽可,但见效太慢,而且容易引发民怨,那女人正愁没借口收拾我们。”
还有人眼神阴狠地说:“要不……让她出点‘意外’?清河县虽不大,但山高林密,遇到个把土匪流寇,也很正常……”
这个提议让书房内安静了一瞬,但赵员外很快否决:“风险太大!她毕竟是朝廷命官,还是凤阁和陛下挂了号的人,真死在这里,朝廷必定严查,到时候我们都得给她陪葬!”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众人一时陷入了僵局,只觉得那林薇薇像个刺猬,无处下口。
一直沉默寡言,主要经营漕运、与外界联系更多的李老板,眯着眼睛,缓缓开口:“硬碰硬不明智,暗地里下手风险又高。我们得用‘阳谋’,让她吃个哑巴亏,有苦说不出。”
“李老板有何高见?”众人看向他。
李老板阴恻恻地一笑:“她林薇薇不是打着‘为民请命’、‘公平交易’的旗号吗?那我们就从这上面做文章,把她这面旗子给撕了!”
他压低声音,说出了自己的毒计:“我们可以这样……先让人,冒充急于用钱的农户,将一批以次充好、甚至暗中做了手脚的布匹或者柳编,卖给她那作坊。她不是统一收购吗?肯定有查验不严的时候。”
“然后呢?”钱老爷追问。
“然后,我们再用点手段,让这批有问题的货,出现在州府甚至更高级别官员的案头上,或者,卖给往来的大客商!”李老板眼中闪着算计的光,“到时候,客商投诉,上官震怒,追究下来,她林薇薇‘监管不力’、‘采购劣品、浪费公帑’的罪名就跑不掉!她推行的那套‘公平收购’也就成了笑话!”
赵员外立刻领会了其中的关窍,补充道:“不仅如此!我们还可以暗中散播消息,就说林薇薇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压榨农户,故意收购劣等货,中饱私囊!到时候,那些得了好处的农户也会怀疑她,让她民心尽失!”
“妙啊!”钱老爷拍案叫绝,“这样一来,她上面得罪了上官,下面失去了民心,我看她还有什么脸面在清河县待下去!这新政,不攻自破!”
“而且,这事我们完全不用亲自出面。”孙老板阴笑,“找几个信得过的、机灵的下人或者远房亲戚去办,就算查,也查不到我们头上!”
这个计策,既阴险又看似合规,充分利用了规则和舆论,直指林薇薇新政的核心环节——收购与信誉。
几人越商量越觉得此计可行,细节也越发完善起来。比如,做手脚的布匹要用特定的、不易察觉但后期会暴露问题的染料;散播谣言要找准时机,在问题爆发时推波助澜;还要打点好州府的关系,确保上官收到“举报”后会重视……
烛光摇曳,映照着几张因为找到了“克敌”之法而变得兴奋甚至扭曲的脸孔。他们仿佛已经看到林薇薇身败名裂、狼狈离开清河县的场景。
“就这么办!”钱老爷最后拍板,脸上露出狠辣的笑容,“林薇薇啊林薇薇,任你背景再硬,到了这清河县的地界,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想动我们的根基,这就是下场!”
一场针对林薇薇的阴谋,就在这间弥漫着贪婪与算计的书房里,悄然编织成型。他们要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给这位一心改革的女官,挖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而对此一无所知的林薇薇,此刻还在为如何进一步推广新作物和扩大作坊规模而忙碌着。风暴,即将来临。
几天后的清晨,工坊里已是一片忙碌景象。
阿禾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手指熟练地挑动着柔韧的柳条。这些天,她几乎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中,用不断的编织来麻痹自己,也积攒着微薄的希望。她负责的标准收纳筐已经堆起了不小的一摞,个个规整结实。
今天,孙二姐照例将新处理好的柳编材料分发到各人位置上。阿禾习惯性地拿起一根,指尖传来的触感却让她微微蹙起了眉头。这柳条……摸起来似乎与往日不同。以往的柳条,刮磨得光滑,柔韧度极佳,带着植物特有的温润和弹性。而手中的这些,表面略显粗糙,韧性似乎也差了些,用力弯折时,能感觉到一种隐隐的、易于断裂的脆性。
她放下手中的半成品,又拿起几根仔细摸了摸,确认不是自己的错觉。她是个做事极其认真的人,尤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工作机会,对材料的细微变化格外敏感。这批柳条,虽然外观差别不大,但内在品质显然下降了。用这样的材料编出来的筐篓,恐怕不耐用,容易损坏。
她犹豫了一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在她脑中闪过,毕竟她只是个新来的女工,孙二姐负责材料供应已久……但想到林先生定下的规矩,想到工坊的信誉,也想到林先生那双信任而温和的眼睛,她还是放下了手中的活计,起身朝着林先生处理事务的小隔间走去。
“林先生。”阿禾在门口轻声唤道。
林薇薇正低头核算着账目,闻声抬起头,见是阿禾,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有事吗,阿禾?”
“林先生,”阿禾有些局促,但还是清晰地说道,“今天新发下来的那批柳条,民妇摸着……觉得跟以前的不太一样,好像……脆了些,韧性不如从前。民妇不确定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但想着还是跟您说一声。”
林薇薇闻言,神色微微一凝。她放下手中的笔,立刻站起身:“走,去看看。”
她跟着阿禾来到编织区,拿起几根新到的柳条,仔细地捻摸、弯折。她的手指比阿禾更敏感,经验也更丰富。几乎瞬间,她就确认了阿禾的判断——这批柳条,不仅韧性差,含水率似乎也偏高,这样的材料编出的成品,在干燥后极易变形甚至开裂。
“去把库房里还没处理的原料也拿一些过来。”林薇薇对跟在身边的文书小陈吩咐道,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小陈很快取来了样品。林薇薇仔细检查后,脸色沉了下来。这绝非偶然的品控失误,而是有意为之的以次充好!
她放下柳条,一言不发,转身又快步走向纺织区。她随机走到几架织机旁,伸手摸了摸上面正在织造的布匹,又检查了旁边堆放的新进棉纱。指尖传来的那种过于僵硬、甚至略带沙砾感的触感,以及棉纱中偶尔夹杂的、颜色微有差异的劣质纤维,让她心中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柳编和布匹,同时出了问题!
林薇薇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整个忙碌的工坊,织机声、编织声依旧,女工们埋头工作,浑然不觉材料的隐患。她的嘴角,慢慢勾起一丝冰冷的、带着嘲意的弧度。
她明白了。
好计策啊!真是好计策!
这些当地盘踞多年的豪绅、料商、布商,看来是坐不住了。
她初来清河县,为了打破原有商行对原料的垄断和压价,也为了给工坊争取更公平的采购环境,凭借州府的支持,推行了“按质论价、公开采买”的新政。这无疑是动了某些人的奶酪,断了他们轻松牟利的财路。
他们不敢明着对抗州府的命令,却想出了这等阴损的招数!
他们竟然妄想将一批以次充好、甚至暗中做了手脚的货品,通过看似正常的渠道,塞进她的工坊!
如果她未能察觉,用这些劣质材料生产出成品……
如果这些有问题的筐篓、布匹,日后出现在州府甚至更高级别官员的案头上,作为“清河妇女工坊”的成果展示……
或者,更直接的,将这些货品卖给往来的大客商!
到时候,会是什么局面?
客商投诉,上官震怒,追究下来!她林薇薇“监管不力”、“采购劣品、以次充好、浪费公帑”的罪名就跑不掉!她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工坊信誉将瞬间崩塌!她推行的那套“公平收购”、“妇女自立”的理念,也就成了天大的笑话!那些等着看她失败的人,会毫不犹豫地落井下石,将这初生的工坊扼杀在摇篮里!
好一招杀人不见血!
林薇薇心中冷笑连连。她到底是小看了这些地头蛇的胆量和手段,也高估了他们的底线。为了利益,他们竟不惜用这种卑劣的方式,来对付一个旨在帮扶妇孺的工坊!
“林先生,这……”小陈也看出了问题,脸色发白,有些无措地看着她。
林薇薇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怒火。现在不是发作的时候。
她转向阿禾,目光柔和了些许,带着赞许:“阿禾,你做得很好,非常细心。发现问题及时上报,这是对工坊极大的负责。”
阿禾没想到会得到表扬,愣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小声道:“民妇……民妇只是觉得东西不对,该告诉先生。”
林薇薇点了点头,然后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威严,她对小陈吩咐道:
“小陈,立刻去办几件事。”
“第一,悄悄去查清楚,这批有问题的柳条和布匹,具体是从哪几家供应商进来的,经手人是谁,所有单据都要留底。”
“第二,通知纺织组和编织组,暂时停止使用今天新到的这批原料,先用之前的库存。若有人问起,就说需要重新检查规格。”
“第三,”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去请县衙负责刑名、账目的王主簿和李典史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关于工坊物料采买的‘疑问’,想向他们请教。”
她特意加重了“疑问”二字。
小陈心领神会,立刻应声而去。
林薇薇再次看向工坊里忙碌的女工们,最后目光落在那些有问题的原料上。
想用这种龌龊手段把她赶走?毁掉这些妇人好不容易盼来的一点希望?
做梦!
她林薇薇既然来了,就没打算轻易认输。这场仗,她接下了!不仅要接下,还要赢得漂亮,让那些背后搞鬼的人,偷鸡不成蚀把米!她要让他们知道,这清河县,不是他们可以永远一手遮天的地方!这妇女工坊,也绝不是他们能轻易撼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