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铭奇领着崔月,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径,穿过几道蜿蜒的回廊,走向王府深处一处更为僻静的角落。回廊外,暮色渐沉,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挣扎着染红云翳,王府内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一团团暖黄。
越往前走,空气中那股原本混杂着沉香和清苦草药的宁神气息,逐渐被一股浓烈、粘腻,甚至带着些腐殖质般令人作呕的味道所取代。这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引得崔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连忙用宽大的袖口紧紧掩住口鼻,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强压下那股直冲喉头的呕意。这与世子房中那氤氲着昂贵沉香、令人心绪稍定的气味,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终于,他们在两扇虚掩着的、看似由下人房仓促改造而成的陈旧木门前停下。那木门上的漆皮有些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木头纹理。推开门,那令人极度不适的气味更是如同实质般汹涌而出,几乎能让人窒息。屋内光线极为昏暗,只墙角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灯焰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巨大阴影。屋子中央摆着几个造型古朴的小火炉,炉膛里跳跃着幽蓝或橘红的火苗,上面煨着形态各异、颜色深沉的陶制药罐,此刻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浑浊不堪的气泡,那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腐败与苦涩的怪味,正是从这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墙壁和地面都沾染着深褐色、近乎黑色的陈旧药渍,显得有些邋遢而阴森,角落里堆放着一些未经处理的、形态古怪的根茎类药材,更添了几分诡异。
崔月就愣愣地立在门边,仿佛脚下生了根,被门槛牢牢绊住,不愿再往里多踏一步。她看着郭铭奇步履从容,甚至称得上优雅地走入那片昏昧、异味与扭曲光影交织的领域之中。他那身素白如雪、不染尘埃的长衫,在这样的环境里,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仿佛误入污浊之地的谪仙,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洁净。
他径直走向一个靠墙的、颜色深沉的陈旧多宝格,那格子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许多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瓷瓶、瓦罐,以及一些用油纸包裹着的、看不清原貌的药材。只见他俯下身,动作轻缓地拉开最底下那个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抽屉,从里面取出一柄造型古朴、线条流畅,刃口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幽冷寒光的短刀。刀柄是乌木所制,打磨得光滑,上面似乎雕刻着某种难以辨识的简易符文。即便身处如此令人作呕的环境,他的动作依旧慢条斯理,不见丝毫忙乱、厌恶或不适,仿佛周遭这令人窒息的污浊与异味都与他无关,又或者,他早已习惯了这种种超出常人忍受范围的情景。
崔月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心跳如擂鼓。她看着他拿着那柄令人心悸的短刀,先是不急不缓地踱步到那个正冒着最为腾腾热气、药汁颜色也最为深浓近乎墨色的药罐前。他用一块厚实的粗布垫着,动作轻柔地掀开沉甸甸的陶盖,一股更加浓郁呛人的气味瞬间冲出。他微微蹙眉,并非因为不适,更像是在专注地观察、辨别着药汁翻滚的状态和色泽。随后,他伸出那双修长、骨节分明且异常稳定的手指,极其细微地、精准地调整了一下炉火下方一个小小的青铜阀门,控制着火候。然后,他转身走回多宝格,从一个不起眼的、通体漆黑的小瓷瓶里,用指甲小心翼翼地挑出些许暗红色、仿佛凝结血块磨成的粉末,指尖轻巧地一弹,将其均匀地撒入了那个不断翻滚的药罐之中。药罐内粘稠的药汁似乎瞬间停滞了一下,气泡破裂的声音都变得稀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令人不安的、持续的“咕嘟”声,只是那原本就粘腻的气味里,似乎又混入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气。
做完这一切,郭铭奇才慢条斯理地直起身,用那块粗布仔细擦拭了一下手指,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准备工作。然后,他抬起头,目光自然而然地投向仍像一尊木雕般僵在门口、脸色发白的崔月。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
崔月方才好似在发呆,脑子里空茫茫一片,或许是被这气味熏得,或许是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感到本能地抗拒和麻木。因此,她对上郭铭奇那双此刻在昏暗光线下显得尤为幽深、几乎看不见底的眼眸时,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茫然地回望着。
直到郭铭奇微微眯起了那双浅褐色的眼睛,唇角弯起一个惯常的、温和的弧度,朝她招了招手,声音如同暖玉相击:“崔小姐,请过来吧。”
崔月这才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猛地回过神。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不明的污渍,挪到了屋子中央,离那咕嘟冒泡的药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你自己可以来吗?”郭铭奇慢声细语地问道,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询问今日的天气。他手腕一转,将那柄寒光闪闪的短刀调转过来,将雕刻着简单纹路的刀柄一端,平稳地递到崔月眼前,“或者……”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安抚人心的力量,“需要我来帮你?”
崔月的目光,瞬间就被那近在咫尺的短刀牢牢吸住了。冰冷的金属反射着跳动的炉火光芒,晃得她眼睛发涩。说实在的,她现在心里发毛,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她要经历这种事情?她忍不住想,如果那天马球没有意外地飞到她面前,如果她没有因为好奇而去那个马球场,如果她像往常一样待在府里……那她现在是不是还安稳地待在沈府,哪怕是对着窗外发呆,也好过站在这个充满怪味的屋子里,面对一柄即将取她血的刀?
方才在王妃面前强装出的那点老实和顺从,在眼下这真实的、冰冷的凶器面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此刻,崔月的视野里,只剩下这一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短刀。
见崔月只是紧张地盯着刀,嘴唇抿得发白,小巧的鼻翼因急促的呼吸微微翕动,却迟迟没有伸手来接,郭铭奇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他仿佛瞬间就明白了这小姑娘外强中干的本质,以及那强撑起来的勇气是多么的脆弱。
他极其自然地将递出的短刀收了回来,改为自己稳稳握住乌木刀柄。另一只手则随之抬起,轻柔而不容拒绝地向前,精准地寻到了崔月垂在身侧、微微发抖的手腕。
“既然如此,那便由在下代劳吧。”他的声音依旧温润,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熟练。
崔月的手腕很细,骨架小巧,肌肤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瓷釉。郭铭奇的手掌宽大,指腹带着些许习医之人常有的、薄薄的茧子,只是虚虚一握,便仿佛带着某种禁锢的力量,很顺利地将那只冰凉、微颤的手腕拉到了自己眼前。他调整了一下两人站立的角度,让少女白皙纤细的腕部肌肤,更多地暴露在从门口透入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暮色余光与室内跳跃的灯火交织的、稍亮些的光线下,能清晰地看到其下淡青色的、微微搏动的血管,如同隐藏在白玉下的细微溪流。
他正要举刀,目光不经意地上移,却看到崔月整张脸都失去了血色,眼神直勾勾地、带着巨大恐惧地盯着他手中那即将落下的短刀,那眼神空茫木然,仿佛灵魂都已出窍。
“哎……”郭铭奇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轻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他停下了动作,微微俯身,凑近了些,对着崔月那双写满惊惧的眸子,用一种近乎哄劝的、极其轻柔的语调说道:“闭上眼,崔小姐。”他顿了顿,浅褐色的眼眸里流转着温和的光,“相信我,不会弄疼你的,我保证,很快就好。”
他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魔力,崔月像是被催眠了一般,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几下,最终还是依言,死死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视觉一旦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就变得异常敏锐。那粘腻恶心的气味更加无孔不入,耳边药汁沸腾的咕嘟声也放大了数倍。而在这一片黑暗中,她脑海中那柄短刀的影像反而变得更加清晰、巨大,那锋利的刃口闪烁着寒光,仿佛已经贴上了她的皮肤,让她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
就在这无边放大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时,一片黑暗中,郭铭奇那温和的、不疾不徐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稳定而持续的暖流,环绕着她:
“放松些,好孩子……”
“对,就这样,呼吸放缓……”
“很快就好,再忍耐一下……”
“你做得很好,是个勇敢的姑娘……”
他一声声地,极富耐心地轻唤着,引导着,那声音里似乎蕴含着某种能麻痹神经、安抚情绪的力量。崔月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般的神经,在他这持续不断的温言软语中,竟真的奇异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身体的颤抖也略微平复,虽然恐惧仍在,但至少不再那般失控。
就在这时,她感到自己的手腕被他那只温热的手不轻不重地、带着一种冷静决断力道地捏紧,固定住。随即,一阵极其轻微、迅速,仿佛被什么极其锋利的东西快速划过的、冰凉的刺痛感传来,真的如他所说,并不十分疼痛,更像是被细小的、冰冷的荆棘不小心快速刮了一下,甚至来不及品味那痛楚,感觉便已消失。
她下意识地、猛地睁开了眼睛,眼眶因为之前的紧闭和恐惧而微微发红。
发现一切都已结束了,快得超乎她的想象。
郭铭奇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腕,正动作娴熟地用干净的棉布按压住那个微小的伤口,然后取出早已备好的药粉和细白棉纱,手法利落地为她进行包扎。他的动作轻柔而专业,仿佛刚刚完成的只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治疗。
他抬眸,看见面前这小姑娘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眼神懵懂的样子,像只受了极大惊吓的小鹿,语气不自觉地又放软了些,带上了一点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哄劝的意味:
“好了,没事了。”他包扎好最后一下,轻轻打了个结,“往好处想,崔小姐,你今日所做的这些,或许就能救下世子的性命。这份功劳,镇南王妃必定会记在心上,他日必有重谢。”
郭铭奇想起方才这小姑娘那番蹩脚的、想要拉拢他去对付所谓“妹妹”的谎言,前后逻辑都难以自洽,若非这个请求恰好正中他下怀,他也不会如此轻易应允。此刻,他揣摩着说出这样带有安抚和利诱意味的话,也是觉得像崔月这样年纪、又明显带着些小心思的闺阁女子,会更受用这样的说辞。
果然,一听到“镇南王妃必有重谢”这几个字,崔月涣散的眼神瞬间聚焦了不少。她看了看正冲自己露出那惯常的、温和无害微笑的郭铭奇,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上那包扎得几乎堪称艺术的棉纱,仿佛那不再是一个被迫承受的伤口的标记,而是一枚可能换来巨大好处和未来依仗的、闪闪发光的筹码。
她立刻将手收了回来,然后,她抬起头,脸上挤出一个有些僵硬但努力显得真诚的笑容,对着郭铭奇福了一福:“多谢……多谢郭大夫。”
郭铭奇唇角笑意加深,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算是回应,那笑意在他浅色的眸底流转,却未减其半分温润。随即,他做了一个优雅的“请”的手势,侧身让开通往门口的路:“崔小姐客气了。分内之事。此刻,我们该回去向王妃复命了,想必王妃也已等候多时。”
两人一前一后,再次回到了世子的“清晏居”。镇南王妃依旧守在床边,姿势几乎未曾变过。
郭铭奇上前,躬身禀报道:“王妃,药引已取,稍后便可入药。”
镇南王妃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并未离开儿子的脸庞。她伸出手,极其轻柔地抚摸着季舒雅因痛苦而紧蹙的眉心,眼中的担忧浓郁得化不开,仿佛要将那病痛转移到自己身上。半晌,她才低声吩咐道:“有劳郭神医,快去准备吧。”
接着,她侧过头,对身旁侍立的一名大丫鬟道:“送崔小姐回歆梓院稍作休息。”
“是,王妃。”
崔月跟着那名衣着体面、举止沉稳有度的大丫鬟,再次回到了最初等候的、陈设奢华、气氛却压抑的歆梓院正厅。厅内依旧整洁雅致,纤尘不染,角落里的冰鉴依旧散发着丝丝抵御夏末余热的凉气,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檀香。这里与方才那昏暗、污浊、气味令人作呕的煎药房相比,简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仿佛她刚刚从一个短暂而可怕的噩梦边缘挣扎着回到了现实。
那侍女恭敬地引崔月在一张铺设着软垫的花梨木扶手椅上坐下,又动作轻巧地为她重新换上一盏热气袅袅、香气清雅的新沏香茗,然后垂首敛目,安静地立在一旁,如同没有生命的精致摆设。过了片刻,她才抬起眼,声音清晰而恭谨地对崔月说道:“崔小姐,王妃吩咐,请您在此稍候片刻。待世子殿下服下汤药后,若能安稳醒来,病情稍见稳定,王妃心中感念,想邀您一同共用晚膳,当面向您致谢。”
崔月闻言,下意识地抬眼望了望窗外。这才惊觉,不知不觉间,夜色已完全笼罩了天地,窗外漆黑一片,唯有廊下悬挂的灯笼在夜色中散发出朦胧的光晕,映照着庭院中影影绰绰的花木。是了,天色早已黑透,正是该用晚膳的时辰了。
她想起郭铭奇方才的话——“镇南王妃必定会记在心上,他日必有重谢”,再听到此刻这实实在在的“共用晚膳”的邀请,心中那点残余的惊惧和委屈,顿时被一股掺杂着期待和算计的窃喜所取代。她觉得这镇南王妃果然够意思,没有白白让她受这一遭罪。
于是,她端起那盏温热的、釉色莹润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汤顺着喉咙滑下,很好地压下了心头那些翻涌不休的复杂情绪。她放下茶杯,对着那侍立在一旁的侍女,努力调整面部肌肉,露出一个自认为最是得体、温婉、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羞涩与乖巧的笑容,用清晰而柔顺的声音应道:
“有劳姐姐回禀王妃,王妃盛情,崔月感激不尽。如此,便恭敬不如从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