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

    时值盛夏,即便是傍晚,空气里仍滞留着白日炙烤后的余温,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崔月随着引路的侍女再次踏入歆梓院正厅时,只觉得一阵裹挟着冰鉴凉气的风扑面而来,让她被暑气熏得发晕的头脑稍稍一清。

    厅内的布置已然变了样。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圆桌被移至中央,四周摆放着四张座椅。她心下不免揣度,以镇南王府的显赫,这答谢的晚宴即便不是酌金馔玉、珍馐百味,也定是盘盏精致、肴馔丰盛。然而,当她的目光落在已然布好的桌面上时,却不由得微微一怔。

    只见光洁的桌面上,只规整地摆着四碟清爽的菜蔬并一钵汤。菜是凉拌脆藕、荷叶包着的粉蒸肉、清炒莲子虾仁,另有一碟冰镇过的糖渍梅子,汤则是看起来清淡去火的绿豆百合汤。菜式简单,甚至可以说……有些过分素净了,全然符合夏日饮食的习性。更让出身崔府、习惯了仆役环伺的崔月觉得诧异的是,那盛汤的玉勺就放在汤钵旁,竟是要客人,或者说,是要她自己动手的意思。

    她正暗自纳罕,镇南王妃已换了一身较为家常的宝蓝色常服从内间走出,虽少了些白日里的凌厉威严,但眉宇间的英气与久居上位的仪态依旧不容忽视。紧随其后的,便是那位世子季舒雅,他脸色依旧带着病后的苍白,精神却明显好了许多,换上了一身墨色暗纹锦袍,更衬得脸色有些透明。他进来后,眼神随意地扫了一圈,掠过崔月时,也只是淡淡一瞥,并未停留,更别提什么感激的眼神了。

    崔月见状,忙上前一步,依着礼数,对着世子盈盈一福,声音清脆:“崔月见过世子殿下。”

    季舒雅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连正眼都没给一个,声音带着点伤后的虚弱和不耐:“免了。”说完,竟自顾自地率先在靠近主位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目光盯着桌上的菜,仿佛对它们比对人更感兴趣。

    崔月面上顿时有些火辣辣的,浮现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尴尬。她讪讪地直起身,在侍女的指引下,在世子斜对面的位置坐下。郭铭奇也已安静入座,位于王妃另一侧,依旧是那副温和从容、仿佛置身事外的模样。

    晚膳在一种混合着冰气与暑气的微妙氛围中开始。王妃率先动了筷子,语气平和道:“夏日炎炎,没什么胃口,备了些清淡小菜,望崔小姐莫要嫌弃,随意用些。”

    崔月确实有些渴了,目光不由得飘向那钵看起来清凉解暑的绿豆汤。她想喝,可看着那需要自己动手的汤勺,又觉得亲自起身舀汤,实在有失身份,手抬起又放下,显得有些局促。

    镇南王妃久经沙场,眼神何等锐利,一眼便瞧出了她的窘迫。她没说什么,只是很自然地拿起自己面前的空碗,又拿起公用的汤勺,利落地舀了一碗绿豆汤,然后隔着桌子,稳稳地递到崔月面前。

    “喝点绿豆汤,解解暑气。”王妃的声音不算特别亲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实在。

    崔月受宠若惊,急忙双手接过:“谢王妃娘娘!”她捧着那微凉的瓷碗,只觉得一股清凉顺着掌心蔓延开来。

    镇南王妃见她接过,便收回了手,动作干脆利落。随即,她眉头一拧,毫无预兆地抬起手,对着身旁正埋头小口喝汤的季舒雅的后背,不轻不重却又带着风雷之势地“啪”地拍了一下!

    “咳!咳咳咳……”季舒雅猝不及防,一口汤呛在喉咙里,顿时咳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快出来了。他抬起一张又是羞恼又是委屈的脸,看向自家母亲,声音都咳哑了:“母妃!您干什么!”

    王妃凤目一瞪,那是在千军万马前都能镇得住场子的气势,声音陡然拔高,中气十足,如同军官训斥新兵:“你说我干什么?坐没坐相,吃没吃相!崔小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从进门到现在,你可有正儿八经地道过一声谢?我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嗯?”

    这一连串的呵斥,如同疾风骤雨,把季舒雅那点因为伤病和别扭而端着的架子瞬间打没了影。他缩了缩脖子,气势肉眼可见地矮了下去,偷偷瞥了一眼对面同样被这阵仗惊得有些呆住的崔月,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了半晌,才像是豁出去一般,梗着脖子,对着崔月方向,语速飞快又带着点残余的骄横说道:“崔……崔小姐!小爷我……我听母妃说了,是你……你那什么……帮了大忙!救命之恩,小爷我记下了!日后……日后定当奉还!”说完,他还下意识地侧过头,偷偷瞄了王妃一眼,那眼神里似乎还带着点“我说了,行了吧?”的求表扬意味。

    结果,迎上的是王妃更严厉的瞪视:“混账东西!说的什么胡话!‘小爷’?‘奉还’?你这是道谢还是结仇?给我好好说!重新说!”

    季舒雅像是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他耷拉着脑袋,耳根都红透了,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用几乎细若蚊蚋、若非厅内寂静几乎听不清的声音,含糊又飞快地嘟囔了一句:“崔……崔姐姐……多谢……谢谢你……”

    若不是崔月确定这声音来源是那位刚才还自称“小爷”的世子,她几乎要以为是什么害羞胆怯的小姑娘在嗫嚅。这前后反差实在太大,让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

    事实上,崔月此刻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很懵的状态。毕竟早些时候在歆梓院初見时,王妃那兴师问罪、不容置喙的强大气势,让她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心头一直压着巨石。如今见王妃竟是这般……这般直接甚至有些“粗暴”地管教儿子,而那位看似桀骜的世子在他母亲面前竟是这般……“乖巧”,她突然就觉得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先前种种设想和担忧,此刻都显得有些可笑。

    她张了张嘴,看着世子那副羞愤欲死的模样,又看了看王妃那依旧严厉却明显藏着关切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接话才好。仓促间,她只能端起那标准的、在崔府练就的客套笑容,说出了一句最不会出错却也最显生分的场面话:“世子殿下言重了。能……能帮助殿下,是崔月莫大的福气。” 这话听着合乎礼仪,无可指摘,却也将两人之间的距离划得清清楚楚。

    她说完,却意外地发现,世子在听了她这句客套话后,原本就泛红的脸颊似乎更红了些,甚至有些气恼地飞快瞪了她一眼,随即又像是不愿再看她似的,猛地低下头,几乎把脸埋进碗里,只顾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再也不吭声了。崔月心下愕然,完全不明白自己这句得体的话又是哪里惹到了这位阴晴不定的世子爷。

    而自始至终,郭铭奇都安静地用着餐,姿态优雅,仿佛桌上的暗流涌动、母子间的“交锋”以及崔月的尴尬,都与他无关。他只是偶尔抬眼,目光温和地扫过众人,唇边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浅笑,将一切都静静收入眼底。

    这顿气氛古怪的晚膳,就在这种时而沉寂、时而因王妃训子而略显“热闹”的情形下结束了。

    饭后,侍女奉上冰镇过的酸梅汤。崔月知道该告辞了,便起身,向镇南王妃郑重行礼道别:“多谢王妃娘娘盛情款待,崔月告辞。”

    王妃点了点头,语气缓和了些:“今日辛苦你了。回去好生歇着。”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儿子。

    季舒雅不情不愿地站起身,对着崔月胡乱拱了拱手,算是回礼,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微微闪躲的眼神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别扭,或许还有一丝未能好好道谢的懊恼,但他终究什么也没再多说。

    崔月又转向郭铭奇:“郭大夫,告辞。”

    郭铭奇这才盈盈起身,拱手还礼,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那双浅褐色的眸子望着她,清晰地映着灯火,温声道:“崔小姐慢走。医馆之事,郭某既已应下,必当尽力。” 他这话说得平常,听在崔月耳中,却像是在提醒他们之间那心照不宣的约定。

    崔月心领神会,微微颔首,这才随着引路的侍女,踏着夜色,离开了镇南王府。

    马车轱辘轱辘地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当抵达沈府门口时,崔月一眼就看见琅环正提着一只明亮的灯笼,在门廊下焦急地踱步张望。

    “琅环!”崔月心头一暖,快走几步,唤了一声。

    琅环闻声猛地抬头,看见崔月完好无损地回来,脸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之色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欣喜。她几步迎上前,一把拉住崔月的手,上下打量着,连声问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没事吧?镇南王府没有为难您吧?”一边说着,一边连忙吩咐身后跟着的小丫鬟:“快,去把井里镇着的西瓜取来!再备好热水给小姐擦洗!” 她自己则挽着崔月的手臂,一边往府内走,一边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追问:“小姐,今日在王府到底如何?”

    崔月看着琅环这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回想起今日在王府那跌宕起伏、堪称离奇的经历,从最初的恐惧到后来的懵然,再到此刻的安全归来,以及那意外达成的“合作”,她突然觉得一切仿佛一场梦。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脸上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又夹杂着几分隐秘得意的神色。她凑到琅环耳边,用手掩着,用一种极其神秘又带着兴奋的气音悄悄说道:

    “别担心,不仅没事,还……找着能对付那边的好‘郎中’了!”

    接下来的几日,沈府“揽月阁”内的气氛明显不同了。崔月像是被注入了新的活力,整个人都精神焕发起来。胃口开了,饭用得比往日都香;话也多了,时不时还会主动问起府外的新鲜事,甚至有了心情挑剔衣裳的花色。琅环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虽然不清楚那日王府具体发生了什么,但见到小姐终于从那种死气沉沉的颓唐中走了出来,她是打心眼里感到开心。

    沈兰英更是喜出望外,只当是女儿终于想开了,走出了崔府事件的阴影。见崔月近日来心情好,偶尔向她讨要些银钱说是要买些喜欢的东西或打赏下人,她便也毫不吝啬,几乎是崔月一开口,她就爽快地一股脑儿给了,只盼着女儿能一直这样高兴下去。

    而这些银子,崔月几乎分文未留,都寻了稳妥的由头,分批送到了已悄然在京城安置下来的郭铭奇手中。郭铭奇动作也快,很快便在城中一处不算起眼却也清静便利的巷子里,置办下了一座小巧雅致、带个小院落的宅子。同时,他也依着之前的计划,通过某些渠道,在江州医馆顺利谋得了一个坐堂医师的职位。一切,似乎都在顺着崔月想象中的道路,平稳而顺利地向前推进。

    这让崔月心情大好,连带着看这炎热的夏日,都觉得顺眼了几分。她开始频繁地拉着琅环,以出门散心或选购物品为名,实则常常溜到郭铭奇那处新置的小院里。

    这一日,午后日头正毒,晒得青石板路面都浮起一层扭曲的热浪。崔月熟门熟路地进了郭铭奇的小院,一进门便直奔廊下的阴凉处。那里放着一把郭铭奇不知从哪儿淘换来的老旧藤制摇椅。她毫不客气地坐了上去,摇椅立刻发出“嘎吱嘎吱”的、富有节奏的声响。

    琅环跟在她身后,默默地从袖中取出随身带的团扇,站在崔月身侧,开始一下一下地为她扇风,带来些许微弱的气流。

    院子里,郭铭奇却仿佛感受不到这酷热一般,正挽着袖子,露出手腕一截冷白的皮肤,专注地在那一小片被开辟出的药圃里,弯腰摆弄着几株看起来蔫蔫的、叫不出名字的花草。他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照料什么稀世珍宝。

    “嘎吱……嘎吱……”摇椅的声音,混合着窗外聒噪得仿佛永无止境的蝉鸣,如同魔音灌耳,让本就因炎热而心浮气躁的崔月更加烦躁难耐。但她又不好在郭铭奇这里发作,只能强行忍耐着周身那股粘腻燥热的气息。热浪让她的喉咙发干,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一种因无聊和燥热而生出的、黏糊糊的抱怨和好奇:

    “郭铭奇……”她拖长了语调,眼睛半眯着,没什么焦距地落在郭铭奇那被阳光勾勒出清瘦轮廓的背影上,“你这人真是奇怪……大热天的,不在屋里纳凉,偏要顶着日头,伺候这些半死不活的花花草草……它们比银子还招你喜欢不成?” 她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点生理性的泪水,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解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因为熟悉而带来的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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