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只是个虚名公主,裴敬又怕谢家夫人对这桩婚事不上心,连日来又是亲自督办新宅修缮,又是备嫁妆,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裴家要嫁女儿。
婚期将近,谢昭整日还捧着书卷不放。
芍药看得心急:“公主,大喜的日子就在眼前了,您不瞧瞧新做的嫁衣?还有哪些物件没备齐,咱们再仔细点一点。”
谢昭沉浸书中迷局,头也没抬:“照着宗正寺的规矩办便是,我都依着。”
她又翻了几页,忽觉胸口一阵翻涌。起身想开窗透透气,刚推开半扇窗,便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芍药赶紧上前扶住她:“公主,这是怎么了?”
谢昭晃了晃发沉的脑袋,脸色苍白:“约莫是这几日只顾着看书,着了凉。”
见芍药满脸不赞同,她笑着安抚:“不妨事,让何医监开两副药便好了。”
谁知第二日清晨,谢昭刚站起身,猛地一阵天旋地转,直直摔在地上。
芍药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报给顾礼。
顾礼见此情形,也不敢有半分隐瞒,消息一出,谢家、裴家众人顿时都知晓了。
谢昭昏昏沉沉间,听见裴庭坐在床前一声声唤她:“昭儿......昭儿......”
周围似乎还有许多模糊的身影,她却连睁眼看的力气都没了。
何医监在一旁急得团团转,“我从未见过这般怪症!脉象摸着还好,人却半点力气也无。”
太医们围着床榻诊视半晌,最后也只是对着彼此摇了摇头,满脸凝重。
素来温润的裴庭,头一次在众人面前动了真火,“你们太医署的人,平日都是吃白饭的不成?”
目光扫过那群束手无策的废物,“好好一个人,不过四五日的光景,就成这副模样,你们竟连半分病因都探不出来?!”
太医们被他吼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
他们方才轮番诊脉,结果很一致,公主脉象平稳,与常人无异,可偏偏人就病得这般沉重,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这等怪症,他们行医半生,也是头一回遇上。
又挨过三日,谢昭气息愈发微弱,呼吸越来越轻,胸口几无起伏。
裴庭寸步不离守在榻前,昼夜未眠,眼窝深陷。
他只能撬开她微阖的唇瓣,一点点渡进些米浆流食。
这几日,能想的法子全试遍了: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药渣堆得像座小山;医术无用,他便疯了似的邀神请佛,刚送走一炉做法的道士,她仍是毫无起色,连睫毛都未曾颤动半分。
绝望漫过,裴庭猛地偏过头,一口血呕在地上。
裴仪与卢湛看他连日不眠不休,熬得脱形,生怕他撑不住这锥心之痛,这两日便一直寸步不离。
裴庭手指抚过谢昭冰凉的脸颊,脸上满是泪,“我不信,我不信她会走.......”
裴仪拿手帕按着眼角,声音哽咽:“好好一个人,偏就遭了这劫数,或许,这就是......命吧。”
“命?” 裴庭猛地一怔,像是被蛰了一下。
方才有个云游道士进来,既不诊脉也不画符,直勾勾盯着他脸看,口中念念有词。
那时他满心都是谢昭的安危,并未分心留意,此刻被“命”字一激,那道士的话竟清晰起来。
“不祥之人,命犯刑克......”
他站起身,想起先前两位未过门便亡故的未婚妻。
从前他最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的说法,可眼下,谢昭这突如其来的怪病,与她们何其相似?
“当真,当真是我克了她?”裴庭声音发抖,像是在问旁人,又像是在给自己判罪。
他目光扫过殿内,一眼便望见供在案上的观音玉像,像是突然被鬼神攥住心神,猛地大步走过去。
案上恰好放着纸笔,他一把抓过,在玉像前铺开纸。
卢湛赶紧跟上,见他蘸饱墨,重重写下“退婚书”三个大字。
“裴兄!”卢湛脸色骤变,一把按住他手,带着哭腔,“你不能往那邪处想!咱们再想想办法,太医院的人不中用,咱们就去民间找!那些有真本事的异人,未必都在太医院里上值!”
他肠子都悔青了,从前总拿裴庭那两位亡故的未婚妻笑嘲他,如今真想打自己的嘴。
裴庭恍若未闻,手腕一翻挣开他,提笔续写:“尝以赤绳系足,愿结秦晋之好,然时运乖蹇,命途多舛......”
卢湛急得跺脚,他太清楚了,裴庭这性子,一旦与谢昭退婚,这辈子怕是要成行尸走肉。
“你疯了不成?”他几乎是吼出来,“这么好的小娘子,模样俏,性子也合你心意,你真舍得退婚?你要是敢退,我明日就去跟那吴郡母夜叉退亲,立马去谢家提亲!你到时可别瞪着眼珠子后悔,说兄弟不讲义气!”
裴庭执笔的手未有一丝停顿:“恐累及所爱,陷汝于危墙之下,某虽心如刀绞,然不忍以私情误卿性命......”
眼看裴庭就要钻进死胡同,卢湛猛地想起一人,忙道:“还有崔延!你忘了他那日看谢昭的眼神?旧情难忘!圣上重新起用他,万一他往后再向圣上求亲,谁还拦得住?谢昭要是真嫁了他,就得做他第三个娘子,跟他前头那两位在宅院里斗来斗去,你忍心看她受这份罪?”
裴庭的心像是被剜去了一块。
以谢昭与崔延往日的情分,若她真能渡过此劫,此事未必没有可能。
裴庭握笔的手一颤,喉间涌上腥甜,“她......只要能活着,怎样都好。”
“......故忍痛割爱,退还婚书,解此姻缘。伏愿公主另择良配,此生顺遂无忧。裴庭顿首再拜。”
他蘸着心头血一般的墨,一口气将退婚书写完。直到这时,他才觉出双手抖得厉害,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晃了晃,若非扶着案几,怕是早已栽倒在地。
卢湛在一旁怔怔看着,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从未见过裴庭这副模样。
过了半日,谢昭虽仍沉在睡梦中,眼睫却轻轻颤了颤,眼珠也微微滚动起来。
裴庭死死盯着那细微的动静,连日来的绝望与煎熬,终于看到出口。
这一夜,他依旧寸步不离守在榻前,连盹都不敢打。
第二日清晨,谢昭缓缓睁开眼,已不见裴庭的身影。
“退婚书?”她对着裴庭留下的东西发怔,他要退婚?
芍药把前因后果说得分明,谢昭听完,胸口的气更顺不下。
就因为她前几日缠绵病榻、看着快死了?他便真信了那些克妻的胡话?
她压下火气,问:“我前几日入口的吃食、汤药,仔细查过没有?”
顾礼道:“禀公主,全查了三遍,没有任何问题。”
这倒奇了,谢昭靠在软枕上思忖,若不是饮食作祟,是谁暗中害她?
几日后,谢昭已将病中掉的膘养了回来,脸颊粉润。
晚间,她斜倚在床榻上翻书。《平康坊雨夜案》早已完稿,因书中情节跌宕离奇,文风又大胆,在长安风靡至今。
有人从窗户跳进来。
谢昭不用回头,光凭气息就知道是谁。
她装作毫无察觉,指尖漫不经心地翻过一页,背对那人,用脚悄悄踢掉被子,被子顺势滑落,露出只裹着薄薄寝衣的曲线。
那人还立在原地,半分反应都没有。
她又装作躺得不舒服的模样,伸手将枕头顶了顶,身子借着调枕头的力道,慢悠悠朝那人的方向滚过去。
滚到床沿时,裙摆随着双腿散开。她非得试试,他是不是真的克妻。
这一回,那人的气息明显重了。
裴庭僵在原地,他听说她病愈,放心不下,想来看看她好不好,方才那一眼......
他鬼使神差地往前两步,喉结狠狠滚动,开口问:“昭儿,在做什么?”
谢昭像是才刚发现他,抬眼道:“在校稿。”
“什么稿子?”
谢昭把手中的书往他眼前晃晃,“就是这一本。”
“这一本不是早就写完了?”他盯着那书,眼神飘忽。
“写完了也能再拿出来看看呀。” 谢昭清清嗓子,念道,“......张生也不敢十分狂纵,将就将就,顽要一回......总算一朵鲜花,被他采了去......”
裴庭沉着脸,“别看这些。”
“啊?”谢昭惊讶,“这不是上回离开长安前,裴大人你帮我润色的词句吗?”
裴庭自然记得。先前她非要去天香楼体会风月,他索性帮她写了这段。
他写完后,想着这些句子,会被她逐字细看,甚至抄进自己的书稿里,燥得一夜没睡。
谢昭见他脸红,又接着往下念:“妇人......魂.不.附.体,花瓣儿......”
她顿住,望向他,“裴大人,这花瓣儿,指的是哪处?”
裴庭在她身侧坐下,绷着脸道:“不知道。”
“这可是裴大人你亲手写的。”
一只大手朝裙下伸来。
谢昭装作被惊到的模样,却诚实地往他手上蹭了蹭,“裴大人......你这是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