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狄桢这几日分外的忙碌,这份忙碌的来处那是相当地值得说道说道。
元日至元宵这十五天里,太乐署的新官桃吏出了好大的风头,岁除歌舞、元日外国来朝的演奏、这些天内宫廷里大大小小的舞乐、乃至元宵佳节圣人与民同乐于神都大街上排布的歌舞,无不有桃吏的手笔。
满神都的人都在议论一步登天的小小商贾,竟因祸得福得了秦王世子的青眼,一朝摆脱铜臭出身改头换面变成了站在金殿上的人了。
科举是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寻常庶民家能出现一两个,都是祖坟冒青烟,千人之中拔擢三五十人,那是羡慕不来的福气,神都百姓们羡慕眼热完就算了。
可这回温柔坊的老桃家就过分了,青天白日一个斗大的馅饼竟明晃晃地砸在老桃家的院子里,邻里邻外的、里坊外坊的人,好险没把牙齿酸倒:
这不求才华、无需搏命、平白无故就得来的机会,怎么就只掉给她老桃家呢?
再加上,受官后桃吏频繁出入大众视野,又是与最引人注目的歌舞乐师随行,她一时间成了神都百姓口中最常出现的人物。
不出半个月,关于桃吏前半生的大小往事、三亲六故、连带家养的看门狗的祖上三代都被扒得一干二净,反复咀嚼说道。
正也因此,秦王宅的属官还真没从桃吏身上找到什么疑点。
除了曾经买卖了些外地男子入神都,算是沾上了略买人口的边,但她家是长久的生意,正经在官府过了明路的。
神都的秦王宅没什么发现,远在西都的秦王府的账房却从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疑点。
今日有人在“义善源”号下西北边城的钱庄之中,用钱票取过一笔不菲的钱数。而这笔钱,是数年前以桃二郎的名义在神都钱庄中存入的,多年未曾动用。
照理说一笔不大不小、卖笑的桃二郎本应该能存得出来的一笔钱,并没有什么好稀奇的。
也很难引起钱庄上层的注意——钱票并不是非得存钱的人来取才做数,而是拿着钱票的人,才是这笔钱的主人。
义善源是大周第一座银号,成立四十余年,从未出过银钱不足、吞吃客人钱财的丑闻和银钱不对数的纰漏,对平民百姓开放,资产丰厚,堪称巨富的钱庄。
这样的银号,每日出入的顾客不知凡几,因各种原因易手的钱票数不胜数,又怎么会注到注意到一个化名的桃二郎呢?
好巧不巧的是,义善源是秦王府的产业。
义善源在大周境内州府郡县皆有分属钱庄,自从神都姬伊在温柔坊一事传扬开来,神都的钱庄便将桃家从前的账目里里外外盘查一遍,专门登记标注。
这笔桃二郎的钱存着从未动用过,秦王宅也未当回事,毕竟卖身卖笑的小男孩嘛,总会想存点钱赎身买身,也算是有个念想,合情合理。
而西北边城的钱庄支取了一笔神都存入的钱银也不稀奇,本来存钱入钱庄就是为了便于行走,尤其是商贾行走四方,最需要的就是这份便宜。
偏偏这一处、两处、三处稀松平常的事撞到一起,这事还真就稀奇起来。
流言再快,神都的故事也没这么快传到西北边境,而西北边境取了一笔钱也不该早早为秦王府的总账房知晓。
这事啊,是西北边城的钱庄主动上报的异常。
大周元日的大朝会往往有万国来朝之盛况,边境小城也在这时候迎来诸多外客,来来往往的使节和商队中,有一支商队在离开之前往边城钱庄提走了大笔的金银。
商队中的人分了无数批次,或一人或两人或结伴同行三五人,陆陆续续地分成数日提走了看似零零散散,实则占据小钱庄将近八成的钱数。
本就是年底盘账的时候,钱庄掌柜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半夜惊了一身冷汗,连夜修书送往驿站向西都传书。
这种事情往年也并非没有,但都是胡商预备举家从大周离开之时,才会大量支取银钱,或是傍身,或是用以采买货物带回母国。
胡人直来直往的,哪有这样行事的,看似正常,但这种过分地趋于正常的行径本身就非常微妙。
消息层层上报,第二日黄昏报向了最近的西都秦王府。为免打草惊蛇,边城当时虽然推说银钱不足拖延两日,但还是将那些钱慢慢地批了出去。
而这些钱的来历,例如何时存入、何时取出、存入是谁、取出是谁、样貌特征,不论真姓假名,出生住址籍贯一应送到了秦王府中。
等到神都秦王宅收到消息之时,已经是十天之后。
姬伊的桌案上摆着一卷蜡封得密密实实的竹筒,她先看过,再由主簿陈机抄送一份连夜奉送内宫。
因涉及叛军,这密函兜兜转转的,最后送到了制狱使库狄桢的手上。库狄桢为此焦头烂额忙碌数日,将将理出一个头绪,排布下属,只等元宵节过,准备将神都之中可能暗藏的窝点一网打尽。
就在她好不容易将事情分派下去,报备后准备出宫回家睡个好觉时,在皇城明堂西侧的秋景门外迎面碰上了一尊煞神。
库狄桢平生没什么爱好,就喜欢升官发财之类的俗事,可谓是一个大俗人,腰包每丰厚一分、功名利禄每多上一层,她就很高兴。就算不吃不睡,她也觉得浑身充满了劲,整日神采奕奕,熬夜办案也不觉得辛苦。
因此她就更不明白,秦王世子从小生在富贵金银窝里,功名利禄跟头发似的长在头上,剃了还会自己长,满天的福气绣成金线穿在身上的人,姬伊到底哪里来这么多坏脾气啊?
可见“不知足”是鬼神人所共苦。
因三日不宵禁,宫人特许放归休息,而陛下和圣人还在两方城楼上观景,此时宫道上就连猫儿都少有路过的,更不要说能替库狄桢遮掩的人了。
库狄桢苦寻地缝而不得,只能在心中诚心祈求秦王世子暂时眼瞎,千万不要看见自己。
库狄桢贴着宫墙、低头插手见礼,安静地祈祷今夜平安无事。
姬伊脚下生风、疾步如飞地跨过宫门,后面尾随的两排宫人举着风灯急急跟上,一行人不消片刻就路过了库狄桢十米开外。
库狄桢暗自松了一口气,打定主意回家一定给老祖宗上柱香,刚一转身,不料姬伊蓦然回首,库狄桢只听阎王冷笑了一声:“元宵佳节,库狄制狱使倒是知情识趣,窝在墙缝里声也不出。”
库狄桢不得已回头,向前站出一个身位,拱手弯腰行揖拜礼,拜了个年:“恭贺世子履端之庆,新春万福大吉。”
姬伊怒气冲冲的,看着库狄桢那张可恶的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可突然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逐渐放松了神色,缓步走近:“同福同福,也祝制狱使加官进爵,节节高升啊。你这是要上哪儿去?深更半夜在宫城之中漫步,真是悠闲自在。”
库狄桢只能苦笑,这年初的大好日子,脸上不得不笑:“世子归紫微宫是归家,而我不过是一个赶回家陪伴老小过年的过客而已。蒙受陛下恩德,才有幸在此时此夜良辰入宫,勉力效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我刚刚从衙门出来,何时入宫,何时出宫,皆有记载。世子如此之说,实在是折煞我了。”
姬伊盯着库狄桢,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道:“原是我耽搁了押衙,替我向令尊代问新春之喜。”
库狄桢匆匆还礼,随后头也不抬地向宫门外走去。
姬伊望着库狄桢远走的背影,站在原地思索片刻,脚下朝秘书省又走了一段路。
不多时,姬伊猛然站住脚。
后头跟随的宫人,急急小步跟上,且急急刹住,为首者小心翼翼地凑上前来,恭敬低头注视脚尖,谨慎发问:“世子可是有什么要事遗漏了?”
姬伊道:“库狄娘子她脾气很亲和啊。”
宫人面色不改:“确实如此,库狄娘子对上对下素来体贴,平日多有独自值守而特许下属归家之举,大理寺吏员都说她是个难得的好上峰。”
“是么?”姬伊眺望天边明月,笑了笑,“刚才见到库狄娘子我才想起来,她鱼符在身能出入宫闱,我怎么就出不得?我在宫中住了这么些天,家中之人何尝不思念我?我也该早些出宫与家人团聚才是。”
秦王世子是陛下金口玉言挽留在内宫留宿,换了旁人当然是走不得、也不敢走的,可姬伊毕竟是姬伊……
宫人相顾无言,不敢相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