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听雪小筑,实则包罗万象。
谢长晞要求“便于读书”,领路的娘子听了以为是来砸场子的,谢长晞随手抛了一两银子,她便喜笑颜开地选了间四楼的雅室。
雅室四壁贴素锦,悬有梅兰竹菊的水墨画,竹帘半卷掩窗,瞧着跟世家门第的书房似的。
连伺候斟酒的男人都穿上了书生布衫,坛口微微前倾,清色酒液流泻如线,注入青玉盏,恰至八分满。
酒名作七月西子红,摘来荷花瓣,加糯米酒醅,酒色愈清,花味愈纯,酒香愈雅,盏边却斜插一只时下正盛的艳红花。
谢长晞捧起盏杯轻嗅,花尖碰在她的鼻尖,小脸流露出心满意足的神采,“好香啊。”
“谢翩你喝吗?”
谢翩方才一路从河道行至楼上,忍着不自在,还被嬉戏而过的男女撞到了,此时很快地扫过谢长晞一眼,便收回视线,低声道:“谢殿下好意,我吃不了酒。”
谢长晞早有预料他是个不懂酒趣的人,惋惜地摇摇头,再颇为慷慨地把书籍往他那儿一推,“喏,你今天先把这些学好,有特别看不懂的才可以来问我。”
除去七月西子红,还备来一碗奶香的凉汤。
谢长晞更谗酒味,一面啜饮,一面与书童装扮的女子们闲聊,大致内容就是她没出门的这段日子,京城又发生了哪些事。
她们自然挑着谢长晞感兴趣的话题,但眼波流转,又掩唇轻笑问道:“敢问小娘子,那位郎君当真是来读书的?”
谢长晞后知后觉,谢翩已独自坐在另一张桌案,手里翻着书,周身一片冷清,俨然格格不入。
“他有家室,确实来学习的。”谢长晞也忽然想起了这茬儿,“说起来,你夫人在哪儿呢?不如也接到我府中住下,省得在外面吃苦。”
谢翩手指微顿,“劳殿下挂心,内子远在扬州,不便打扰。”
“你不是京城人?”谢长晞更好奇了,“你和你夫人又是怎么认识的?我看你也不像乞丐,为何那日初次见面十分狼狈?”
谢翩:“……”
避无可避,架不住公主还在那边等他回答,男人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显得真实可信,“我与她媒妁之约,赴京做生意出了意外才沦落至此。”
谢翩深知多说多错,趁公主又抛出新问题前,不动声色地反问,“殿下为何突然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
闻言,谢长晞幽幽叹了口气,难得面露愁色,“成亲讷……”
及笄那年母后就与她提过这件事了,谢长晞起初觉得新鲜,见了那些贵族公子。个个情真意切,聊表爱慕,夸她的话都翻不出花来,她听着听感觉无趣。
结果不出几日,又被她逮到背后偷偷说她坏话。谢九当即从树上跳下来,大发雷霆,骂他们虚伪狡诈伪君子,好一顿出气,往后的说亲也都黄了,但每次进宫总绕不过这事。
谢长晞不明白,谢八还比她年长一岁呢,不也是没嫁人?
直至今年开春建府,才又培养出对男女爱恋的兴趣,偏偏第一次看春宫图就被皇兄逮到了。
逢前两日听刘盈儿说她爹给她安排了婚事,已定下良辰吉日,纵使是谢长晞,也禁不住有几分唏嘘和惆怅。
谢长晞这么想着,闷闷地喝了几口酒,厢门忽然被推开,一位十八岁的女子走进来,轻掩着唇,惊讶道:“呀,九妹不是病了?怎么还有闲趣在这儿玩乐?”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女子穿一身卵白衫子与茄花紫襦裙,模样同谢长晞有三分像,妆面要更艳丽些。
谢长晞有些意外,“八姐?你怎么也在这儿?”
八公主笑了笑,“我还想知道为何能在这种地方见到九妹你。”
她执扇轻摇,目光飘向窗边那道沉默孤绝的身影,“这位便是妹妹新得的门客?生这样一副好相貌,换作是我,可舍不得带出来见人。”
谢长晞像是未听出她语意暧昧,思量片刻,“姐姐羡慕我?”
她便正儿八经地道,“那日宴选姐姐未到,不知我府中盛况,人山人海,谢翩这样的,我一只手都数不过来。”
那日她一扫而过,确实来了许多贫生,也不算骗人。
八公主:“……”
但她所指的哪是这个?只当谢九睁眼说瞎话,忽地合上折扇,唇角笑意渐深,“妹妹说得不错,我听他们传得神乎其神,特地来瞧瞧,确实惊为天人,当然羡慕。眼下听你这么说,我也放心了,你看不上他,不如赠与我好生调教?”
谢长晞眼中笑意淡了些,“你原是为了这个。”
她耸耸肩,颇为开明道,“门客来去自由,这事儿你自己问他愿不愿意。”
八公主用好声好气的口吻问道:“谢公子,你觉得呢?”
“……”
雅室忽然陷入一片无声中,只余下门外渐近渐远的嬉笑与嗔怪。
谢翩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侧早已绷得没什么温度。
一位喜好吃酒、进花楼都能面色不改的天家公主,他不信谢长晞听不出八公主前前后后的言下之意。
他又见谢长晞脸色淡淡,似是百无聊赖,手指若有若无地拨弄酒盏红花,仍旧一副天真骄纵的模样,此时此刻看来竟生出几分可恨。
但他又有什么可恨的?
手下的书页忽的压出一道细微的褶皱。
谢翩倏然起身,闭了闭眼,睫羽轻颤,最终哑声道:“……殿下,酒气熏人,容我告退。”
厢门不轻不重地带出一道声响,谢长晞皱着眉说,“看来他不愿意,你还把他气跑了。”
说到底是她亲自挑中、赐名的人,哪有随意赠与的道理。
八公主:“……”
那男的没看她一眼,与她有何相干。
但她也格外不满:“哪来的男宠脾气这么大?你竟然喜好这款。”
谢长晞顿感愕然,“什么男宠?我方才都说了他是门客。”
谢八更加讶异:“我以为你俩玩书房情趣呢。”
“你整日里都在想什么有的没的?”谢长晞眉头紧锁,禁不住斥责,“而且他已经成亲了。”
八公主柳眉上挑,“人夫岂不是更有意思?若是真喜欢,抢过来便是了,你这么乖,简直丢我们纨绔的脸!”
谢长晞:“……”
她面无表情地说:“你的意思,六岁偷看四哥洗澡到处宣扬他把儿小,十二岁动手动脚接连换了四位伴读男女都有,十六岁把南陵国皇帝认成小官,便是极其光荣的事了?”
“……”
八公主轻咳一声,笑着问:“九妹生气了?”
她不请自来,还施施然地坐到谢长晞身边,声音轻柔了许多,“想你是头一次来小筑,不甚了解,我与你讲讲哪儿最好玩,当给妹妹赔罪了。”
谢长晞斜睨她一眼,八公主不急不缓地道来:“听雪小筑不似寻常的风月楼,布景别致,服务周到,别说是我,京城内外、有钱没钱的都爱来这儿消遣。就说上月,你猜我在此地遇见谁了?方左丞家的公子,站在楼廊内,衣不蔽体便与男人厮混起来,啧,这便是京中七君子之一。”
她呷睨之意颇浓,谢长晞反而眉头一皱,“哪个方家公子?老四方宇凌?”
“正是。”八公主随口饮下手边的凉汤,看她脸色难看,有心多问了一句,“怎么?你认识?”
正四品官员的公子,曾经是否在大小宴会上打过照面谢九记不清了,但才听刘盈儿提过定下婚事的男方姓名,谢九记得清清楚楚。
她这回是真正冷了脸,起身离席急迫许多,动作带翻了案几上的酒盏。
身后谢八连忙说道:“哎,怎么走了?我刚说到要紧处呢,你来得正是时候,赶上了听雪君的半宿日。”
谢长晞脚步未停。
却逢厢房的门忽地被推开,两列舞女鱼贯而入。她们身着宽袖长帔,裙裾曳地,举止若流水行云,姿态似游蛇舞龙。
这些女子步履极轻极快,谢长晞避让不及,眼前尽是一片衣袂翩飞,迷了视线。
还有淡淡幽兰香,仿佛陷入了温柔乡。
什么情况?
谢长晞不由得后退半步,重重叠叠的粉红中,却见一抹紫色的身影跟随其中。
谢长晞心头一紧,快步上前想要拉住连忙她的衣袖,“谢长晴,你去哪?”
这一动却搅乱了舞女们的队列,撞倒其中一人,其他人也接连倾倒,哗啦啦如木牌似的倒下一片。
谢长晞哪想到自己随意一个动作竟惹出这般乱子。
她慌忙伸手扶住最近的那个,“你……”
指尖触碰到对方胳膊的瞬间,声音哽住一瞬,不自觉有几分小心翼翼,“你怎么硬邦邦的?”
离得近了,谢长晞才看清女子的面容。脸上厚厚一层白粉,眼尾勾勒艳红,眼珠漆黑,红唇饱满,唇角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弧度。
若不是她亲手触碰,怎么也看不出这精致皮相下竟是个木头芯子。
它一双圆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谢长晞。
谢长晞先是怔住,随即松了口气,安心地拍了拍心口。
还好还好,原来是木头人。
她还以为是死人。
谢长晞手一松,木头人便啪嗒掉在了地上。她转头欲寻谢长晴问个明白,八公主却痴痴地跟着领队的舞女,对身后的混乱置若罔闻。
再看看脚底下东倒西歪的木头人。
虽是死物,但好歹画了张美人脸。
谢长晞犹豫片刻,一边小声念叨着“得罪了”,一边慌乱地踩过它们的四肢,踏着满地衣裙来到门外。
此时三层楼廊中已是人满为患,脚抵着脚,个个都往向楼栏杆处挤着。
谢长晞无暇顾及,好不容易攥住谢八的手,急急问道:“你知不知道这些木偶是什么情况?”
“怎么不说话?谢八,你在看——”
话音未落,谢长晞顺着女人恍惚的神色,一同望向穹顶,顿时也失了声,呆呆地吐出最后两字。
“什么……?”
但见灯火辉煌,满天飞雪,仿佛一眨眼,夏秋更迭,她已置身另一个世界。
谢长晞茫然地伸出手,掌心落下冰凉的触感。
是真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