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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雪半宿

    七月听雪,万象晦冥,红尘风俗了无影去,唯见楼穹垂落两段银绸,如飞瀑直下,似天河将倾。

    “诸君安好。”

    此声不辨男女,十分响亮,声音主人似乎在小筑内极有威望,整座楼宇的喧嚣都静了静。

    “鄙人嬴驷,万分荣幸在新一年的半宿日与诸君重逢。”

    “又值三伏蛰夏,田土龟裂,犬舌长垂,苍生狂热,可悲可叹道是天地似熔炉,我等如人丹。啊,苦话少叙,还是特请——听雪君临世。”

    嬴驷陈词声情并茂,鼓动人心具有奇效,话音落紧跟着便是一片掌声雷动。

    谢长晞左顾右盼,然后也跟着啪啪啪鼓掌。

    只见那高穹半空,缓缓降下一张三屏风、马蹄足的罗汉床,不知从何处冒出数名彩衣男女,绕着楼廊与罗汉床翩跹来去,好不隆重。

    但床上却空空如也。

    舞侍们各自寻了处落脚的地方,面有茫然。掌声渐渐平息,碍于赢驷在场,众人悄悄议论,也聚集成了嘈杂声。

    迟迟未见人影,谢长晞越发好奇,便张望着从旁人那儿听来关于听雪君的消息。

    一年才露面一次,雪一样的人儿,唯到半宿日,由听雪君亲自选人入帐,宽人冷暖,解人心忧。

    最重要的是,能获得一份上好的“裁玉”。

    “裁玉是什么?”

    身侧传来一道好奇的声音,赵今寒一转头,惊愕道,“九、九公主,您怎么在这儿?”

    “本殿下在哪儿还要与你解释?”谢长晞不满地说,“你快回答我的话,裁玉是什么?”

    赵今寒忙道:“裁玉是听雪小筑招牌美食,原料昂贵,工艺繁琐,夏季解暑特供,凡经一品,欲罢不能。但对外售卖的都是次品,只有半宿日的魁首才能尝到真正的裁玉。”

    物以稀为贵,风月窟中也更放大了人心中欲求,半宿日的名头造得响当当,引人蜂拥而来。

    原来是吃的。

    谢长晞若有所思。

    忽闻头顶衣袍翻飞,前方惊呼一声“听雪君”,她抬眼只觉视线中掠过一抹红,飞雪之下,如同一株落梅,落在了她对面遥遥的楼杆上。

    男人静立,因戴着半脸面具,不得而知具体长相,但观身形颀长,及腰的墨发如瀑垂落,配上一身朱红锦袍,更增几分勾人心魄的神秘感。

    谢长晞呼吸一滞,不由得睁圆了眼睛。

    这个、这个更适合写进画本里。

    但……

    谢长晞瞧着男人那挺拔的站姿,眼中闪过一抹疑色。

    但怎得感觉这位听雪君那么眼熟呢?

    听雪君的面具主体为釉白的轻质陶瓷,泛着薄薄的幽光,绑带是镂空的粗铜,铜头顶在眉稍,仅露出眉下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嬴驷连忙找了过来,“听雪君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冷漠,只淡淡瞥来一眼,未说半字,赢驷的心神却经不住剧烈地震动起来,“您……”

    为何今年的听雪君与往年不同?

    更像听雪君了。

    这话貌似诡异,赢驷只觉心潮澎湃,疑虑一股脑全然抛到身后了。

    他忙不迭道:“是我多嘴了,您爱走哪儿走哪儿,掌嘴掌嘴。您看时间也差不多,可有挑中的魁首?”

    叽里咕噜说什么呢?

    谢长晞站在这边,看也看不清,听也听不清,转头还发现谢八不见了,正准备扒拉开人群找人,却发现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这又怎么了?

    “听雪君选了你当魁首!”

    赢驷干脆利落地跑过来喊道,谢长晞想都未想便拒绝了,“我不当,我要走了。”

    这地方一点都不好玩,她定然是被蓬莱客那小厮诓了。况且她还要赶紧回去找刘盈儿呢。

    赢驷面色沉了下来,“这是何意?能得听雪君青睐,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殊荣。”

    谢长晞脚步一顿,偏过头看着嬴驷,“殊荣?”

    她秀眉轻蹙,反唇相吐,一件事实在觉得不解,连讥讽都淡淡的。

    普天之下,除了龙椅上的那位,还未有人能在她面前担得起“殊荣”二字。

    嬴驷心中偏向听雪君,待看清少女的相貌神情,却怔住了。

    娇而不柔,美而不艳,贵而不俗,世间少有的骨相气质。美色为先,他也犹豫起来这到底是在奖励谁。

    这时,远处的听雪君轻功飞来,身上的配饰发出细碎响声。

    谢长晞定睛一看,轻轻“嘶”了一声,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

    半覆面下,男人一双桃花美目尤其招眼,大红锦袍松垮,露出雪白的锁骨。

    腕骨处还缠着几条糜丽暧昧的金链。

    衣饰风情勾人,听雪君的声音却冷冷淡淡,低低的,没什么情绪,“公主不愿意吗?”

    却发现公主从头到脚把他打量一番,脸色莫名变得不好看。

    听雪君:“?”

    她怎么还生气了。

    他又没做什么。

    听雪君轻轻拧起眉,下一秒,却见谢长晞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谢翩。”

    他神情一顿。

    紧接着,谢长晞又面无表情地问:“你背着我同意给八公主当男宠了?”

    听雪君:“……”

    *

    约莫三刻前。

    谢翩关上门,回避了室内假模假样的清净素雅,转而又踏进真正的纸醉金迷与载歌载舞。

    他脸色冷沉,思绪繁复,只一路向门外走去,欲逃离这污秽之地。

    忽然有一个女人径直跌入他的怀里,娇声甜腻,听着使人骨子都酥了半分,“谢公子……”

    谢翩始料未及,第一时间把她推了出去。

    女人冷不丁撞到墙,没忍住叫骂道:“你能不能温柔点!”

    再听却是正常的男人声音。

    谢翩冷漠地喊他的名字,“秦芩。”

    “在呢。”秦芩笑语盈盈,“一向不近女色的李公子也来逛花楼啊。”

    秦芩称呼他为李前玉,联想起李府,谢翩心中已有大致猜测,但不妨碍他不喜这位爱好女装的同僚,更难以想象所谓的挚友之交。

    谢翩未理会他的调侃,直白地问:“这里有沛香?”

    秦芩惊讶地说:“你问我?你一手经营的听雪小筑,你不知道吗?”

    “……”

    二人静静对视一个呼吸。

    谢翩神情毫无波澜,“无稽之谈。”

    “是吗?”秦芩无辜地眨眨眼,“黑水门李前玉外号白虹见雪,怎么这儿便有个听雪君,万一真是你私下搞的勾当,又有谁知道呢?”

    谢翩眸色未变,淡声道:“有话直说。”

    时间急迫,秦芩调侃一句后也不再插科打诨,“小筑特色的裁玉,都说吃了使人欲罢不能,与沛香特性颇为相似,你取来便可一探真假。”

    他语气正经,“这身衣服是我偷来的,麻烦你扮演听雪君,更便于行动。”

    谢翩原本舍去了那些穿戴麻烦的饰品,秦芩劝道:“他们只认面具,但你最好一套穿齐了。”

    谢翩动作一顿,微微抬眼,秦芩表情十分严肃。

    他嗯了一声,正欲离开,秦芩又补充说:“还有魁首,你自己选罢。往年都以美色为准,我方才转了一圈,若不论身份,没人比九公主更适合了。”

    提及九公主,谢翩眸中情绪寡淡,未给任何答复。

    再到此时,赢驷在前方带路,谢翩视线掠过身侧的九公主。

    公主揣不住心思,脸面意思很好懂,写满了“我有好多问题啊怎么还没到地方”。

    谢翩收回视线,敛眸低垂。

    于公于私,不管她问什么,他都不应当回复她。

    待领入一间寝房,嬴驷关门退去,谢长晞兴致勃勃地问:“你说你赴京做生意,就是这个吗?看起来还不错啊。”

    谢翩:“……”

    他闭了闭眼,“不是。”

    他更不可能经营这种勾当。

    谢长晞恍然,“真的是你啊,方才为何不回我的话?”

    谢翩不知她从哪儿得出有关男宠的结论,涉及底线,他冷声表明态度:“我不会给任何人当男宠。”

    “如此便好。”

    先前的面色不悦似乎是错觉,谢长晞又恢复到平常的天真单纯,“对了,这地方真奇怪,到底都是怎么回事?”

    “一些商家吸引人的小把戏,半宿日是比较隆重的活动,今晚的小筑闭门歇业。”谢翩解释道,“公主若是着急,待满一时辰后我会送你离开。”

    秦芩未和他强调,想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他这么交代,谢长晞嫌弃他说话没趣,就跑到书桌那边不知道捣鼓什么。

    谢翩看了她一会儿,真不再理他后,也就独自坐在床边,整理几日来的思虑。

    这间寝房较深静,耳边渐渐只剩下烛火的燃烧声。

    李前玉,听秦芩的口吻,应当还是小有名气的人物。

    但他唇间无声地复述了这三字,心头只有陌生感。

    秦芩是江湖散客,他说参与此事纯粹好奇沛香案是否判冤,也大方承认了刻意搅混水的心思。

    谢翩却觉得秦芩还隐瞒了什么,他失忆,一无所知,但也不愿完全被人牵着走。

    于是前日夜深之时,他潜入大理寺狱探访禅寺住持,求证了某些事实。

    临走前,住持忽然说:“我有一养女,年纪虽小,医术有所成就,或许可以解决小友的病症。”

    谢翩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眸光一凛,老人又笑着解释:“除了失忆,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原因,会让冷面冷心的小友认下谢翩翩这样可爱的名字。”

    九公主赐名的事到底还是吹到了大理寺狱。

    也不知怎么传的,谢翩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那句“改成谢翩了”。

    但他仍恭敬行礼,道一句“多谢”。

    虽与住持一面之缘,谢翩同样对殿前香判案心生怀疑,这也是他愿意假冒听雪君的原因。

    无利不讨巧。

    封禁禅寺,对谁最有害,又对谁最有好处?

    正当他陷入沉思,谢翩忽然全身一震。

    身下的床以诡异的频率震动起来。

    谢翩明显愕然,猛然抬头望向谢长晞,还未来得及问,公主便闻声看过来,新奇地说:“哎?是机关床吗?”

    谢翩:“……”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

    谢翩走过去,发现谢长晞在摆弄一尊四口檀木笔筒,筒底固定在书桌上,似乎并不是普通的书具。

    谢翩平静了许多,“殿下还懂得机关术?”

    “那是。”谢长晞哼了一声,“你真以为本殿下不学无术?”

    谢翩的目光静静地落在她脸上。

    谢长晞未有察觉,专心致志摸索,“这整张书桌应当是操作台,方才我转动了这里。”她的手指捏在笔筒中最长的一只狼毫,“这些毛笔拔不出来,需要用点巧劲。”

    她凑近了些,凭着感觉,不出片刻,一声轻轻的“咔”,像是底下有什么嵌合在一起,几步之外的床榻停止了震动。

    谢长晞秀眉上挑,得意之色流于言表,“怎么样?厉害吧?”

    她坐在桌前的椅上,谢翩立身站于一侧,恰好看见烛火投进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

    “殿下厉害。”他声音轻了些,使听起来没那么冷淡了,“殿下是学过机关术吗?为何之前从未听你提过?”

    “唔,”谢长晞歪着头回忆起来,“之前在同洲,遇到一个老头,自称精通机关制器,非说我是天纵之资,要收我为徒。”

    她叹了口气,“我才不愿意呢,但他身边有个小女孩,粉雕玉琢,就是爱哭,缠着我陪她玩,我跟着学了五日,就被皇兄找回去了。”

    “我听老头说,波符人精通机关技艺,大靖以后失传于世,怎么这里还会有机关出没?”

    最后一句话谢长晞仅随口一提,转而又被一枚八卦小匣锁吸引了注意力,“你可知如何解开?”

    谢翩沉默一瞬,摇头。

    谢长晞满意颔首,哐哐把匣锁晃了两下,再稍有调整,八卦锁便开了。

    未待她开口,谢翩已道:“殿下聪明。”

    谢长晞睨了他一眼,唇角微扬,“还不算完全是个呆子。”

    谢翩还在想谢长晞提到的波符机关术,他早先从蓬莱客那儿过来便起了疑心,现在看来,沛香牵扯的人群远超他想象。

    但唯一的食香者正在他眼皮底下摆弄一些木头小玩意,处于风云漩涡中心,却全然无知。

    谢翩的视线渐渐又从她指节间的匣块移至她的脸侧。

    一片润白。

    常理来说,明明喝了一壶酒,脸上为何不见任何醉意的红色?

    谢翩的心口被脑海中突然冒出的想法烫得一灼,慌得要后退半步,下意识拉开距离,却敏锐地听见门外传来轻微的动静。

    寝房被风吹开一道窄缝,纱帘微拂,烛火旖旎,二人的说话声有些远,便显得温柔小意,亲密无间。

    嬴驷躲在门外,支棱起耳朵听他们又是“聪明厉害”又是“呆子笨蛋”,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又睁着眼透过小缝见那二人身影一冷一热,一红一蓝,心头禁不住跳了跳,随后悄悄把门关严实了。

    今年的魁首与听雪君真是般配。

    嬴驷颇为感慨,心情愉悦地离开了,殊不知关上门的一瞬间,房内二人当即拉开距离。

    确切而言,谢翩单方面退到几步远之外。

    谢长晞嗔怪道:“你怎么愈发得不稳重了?”

    她浑然不觉门外情况,谢翩抿了抿唇,应道:“殿下恕罪。”

    谢长晞“嗯”了一声,但目光仍停留在男人身上,看不清什么态度。

    桌台的烛火已燃烧至一半,滴下蜡油,凝成小块。

    “殿下……”

    “谢翩。”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谢翩一怔,把后话吞进喉咙里。

    谢长晞未有停顿,直白地问:“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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