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对视的时候，车内安静，车外风吹过落叶的簌簌声响落入耳中。
谢长晞非常清晰地吐出三个字：“你有病。”
八公主：“……”
好直接的回击。
她额角青筋直跳，火气霎时上来了，“我哪里说错了吗？！你——”
谢长晞叹了口气，及时打断她，“我是说，你这里真的出问题了。”她指的是自己的太阳穴。
八公主的怒气哽在喉咙中，惊疑不定，“你什么意思？”
谢长晞耐心地说：“听雪小筑与沛香有关，你是那里的常客，不知误食过多少稀释后的裁玉。这种致幻香料难免影响人的精神，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情绪起伏非常大吗？”
八公主听得愣愣的，她眉头紧皱，无意识咂吧了嘴，“真是如此？按你这么说，我以前却从来不会这样，你该不会诓我吧？”
“当然不会。”谢长晞理所当然道，“如果不是你脑子坏了，我实在无法理解你为什么会认同我是天生祸命。”
哪怕眼下处境糟糕，谢长晞仍然保持最基本的自我认知，“天底下多少人羡慕我呢。”
八公主：“……”
合着这才是你真正的推理逻辑。
但同为公主，她无法反驳谢长晞。
皇子公主也分三六九等，长幼在后，尊卑在前，最可怜的那个费了多少功夫未得到父皇一眼关注，她是个中不溜的，谢九是最好命的那个。
出身嫡幺女就算了，皇后太子竟然也是真心待她！
为什么四哥也是她亲哥，每天都和她对着干！还长一张蛇脸，看着就讨厌！
母亲，母亲也偏心得很。
八公主咬着牙，本就红通通的眼睛又泛起酸意。
同为公主，凭什么好事轮不到她，坏事还要受谢长晞牵连？
如此一想，八公主仿佛茅塞顿开。她呼吸渐促，胸脯剧烈起伏，最后冷漠地看了眼谢长晞，转过身敲响了车板。
“喂，外面的好汉，我先前听见你们说话了。既然只是为了她来，何必带上我，多此一举、罪加一等？”
八公主咽下一口唾液，声音也颤抖起来，“你们若是放了我，想要多少银子我都给，我、我也绝不让父皇追究你们的……”
车帘掀开一角，光线渗入，露出半张清瘦斯文的脸。他嗓音温和，还有种独特的调调。
谢长晞一听便听出是方才偷袭她的男人，她咬住下唇，暗中死死地盯着他。
“八公主金尊玉贵，你的承诺，我自然是信的。”
见八公主眼中骤然生出喜悦，宗青唇角笑意愈深，“但常言道，来都来了，何必急着走呢？我们兄弟是粗人，也懂得待客之道。九公主一个人难免孤单，有一位姐姐作伴，说说体己话，岂不正好？”
宗青的目光在八公主瞬间惨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又掠过默不作声的谢长晞，最后悠悠道：“还请稍安勿躁，马上便达目的地了，我也不想两位公主因为什么意外出了事故，殿下，你说是吧？”
言辞彬彬有礼，八公主却只觉这人比先前那个粗鲁恐吓她的还要可怕，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脸慢慢消失。
周身又恢复昏暗，花猪浑然不觉人与人间的暗流涌动，仍然绕着她们转圈。
过了会儿，八公主轻轻碰了碰旁边的人，喊了声“谢长晞。”
谢长晞没理她。
八公主抿了抿唇，又唤道：“小九。”
小九仍是没理她，这回她自顾自接着说，“我们想个办法逃出去吧。”
谢长晞总算有反应了，“什么办法？”
八公主被问得一哽，她就是想说句话破冰，哪想出什么办法？
“我也不知道。”她讷讷地说，“不然等父皇来救我们？”
“……”
谢长晞面色平静，与八公主相视，对方眼神一闪，不敢看她。
她揉了揉眉心，慢吞吞地说：“但不知道父皇那边什么时候能来，在此之前，我们最好先靠自己。”
刚才掀开帘子，她发现外面已是深夜，马车不知走了多久，又要带去什么地方，能中途逃走确实是眼下最关键的事情。
八公主听出她话中似有深意，不确定地问：“你有办法？”
谢长晞双手被反剪捆着，她抬抬下巴，示意对方帮她把腰口袋里的东西拿出来。
八公主艰难地配合，竟然取出一把匕首，分量轻盈，仅凭匕鞘的手感也能知道不是凡品。
她惊呼出声，禁不住压低了音问，“你怎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
“今日下午和门客玩游戏赢来的。”谢长晞也觉得这事儿听起来太稀奇巧合，“事发突然，现在才想起来。”
八公主：“……”
她忍不住笑了一声。
谢长晞示意八公主把匕首塞入她手中，借着车壁的晃动调整姿势，用刀刃反复磨蹭着绳索。
她没用过匕首，动作不熟练，怕割到了手腕，又怕惊动外面的人，只能凭着感觉一点点地锯。
八公主紧张地盯着，呼吸都屏住了，只听见麻绳渐渐的断裂声，还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成了！”
谢长晞低呼一声，手腕松绑后立刻割断了脚上的束缚，又迅速帮八公主解脱出来。
“然后便是，跳车。”
谢长晞率先扯下头上沉甸甸的珠钗步摇，又解下腰间叮当作响的环佩，“这些先不要了。”
但摸到脖颈间一串朴素的木珠链，她一怔，还是塞回了衣领间。
华贵饰物尽数褪下，顿感身上轻快不少。
八公主有样学样，也跟着把它们都塞到草堆底下。
花猪这会儿对车内陡然微妙的气氛有所察觉，动作变得焦躁。
谢长晞握紧匕首，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匕鞘套上，随即便用刀背狠狠敲在它肥厚的臀部。
受惊的花猪发出尖锐的嘶叫，猛地向前一窜，撞到了车厢壁上。
谢长晞看准时机，又是一下，花猪被彻底激怒，在狭小的车厢内疯狂冲撞起来。
外面传来惊异的声音：“怎么回事？你两干什么呢！”
谢长晞心中愈发紧张，但这时顾不得那么多，低喝一声，“就是现在！”
她和谢长晴共同使劲，用肩膀朝着方才被花猪撞得松动的车厢板撞去。
“咔嚓！”木板应声破裂，露出一个缺口，透出隐隐的夜光。
几乎同时，花猪也跟着猛冲过来，缺口扩大，夜风瞬间灌入，扑鼻而来草木和泥土的气息。
两人不及多想，趁着马车受惊、方向略偏、速度稍减的瞬间，一前一后从那破口处滚了出去。
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沿着陡峭的山坡向下翻滚，荆棘碎石擦过身体，带来火辣辣的疼痛，喉咙里也发不出声。
谢长晞感觉小腿划过什么尖锐的东西，速度太快，没来得及痛，就重重撞在一丛茂密的灌木上，停了下来。
八公主挣扎着爬起，双脚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才有了险象环生的实感。
忆及方才自己反水却被谢九救下的事情，她心底难为情，别别扭扭地说：“喂，你刚才……”
还挺厉害的。
话没说出口，却听谢长晞“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泪眼朦胧，“我再也不吃酒了。”
说完，又扶着树吐出一口黄水。
“……”
八公主眼皮跳了跳，话出口变了另一句话，“早和你说过别贪酒了。”
候了会儿，她又问：“你怎么样了？”
“好了好了，走吧。”
其实仍然头昏眼花，浑身像散了架，哪哪都疼，但谢长晞把难闻的口水咽回肚子里，不敢再多停留。
山坡上隐约传来人声和猪的嘶叫，火把的光亮正在快速接近。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山林之中，黑暗渐深，周围响起窸窸窣窣的蝉鸣。
明明心里都慌得不行，却闭紧牙关，一味地往前走。
眼见出现一条被人走出的林间小路，八公主面露欢喜，着急地往前跑了几步，转身准备招呼谢长晞过来，却发觉不对劲。
月光透过枝叶缝隙，斑驳地落在谢长晞身上。
只见她左腿微微蜷着，落地时明显不敢用力，裙摆下方缓缓泅开一片深，不知是血还是泥水。
“你……”八公主的目光从腿移到她脸上，声音又卡在喉咙里。
谢长晞疼得稀里哗啦，一张小脸满是泪痕，唇咬得泛白，越是撑着不说话越显得可怜。
她视线发黑，分不清是夜色太深还是自己睁不眼，听到停住的脚步声，她无意识喃喃问，“八姐……？”
八公主：“……”
“上来。”
她蹲在谢长晞身前，硬邦邦地说。
谢长晞一怔。
八公主冷着声催促：“快点，他们要追上来了。”
谢长晞舔了舔干涩的唇，伏上那片并不宽阔的背脊，手臂环住对方的脖子，刚被背着站起身，就听见身下的人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谢长晞你真该少吃点了。”
明明是抱怨，托着她腿弯的手臂却收得更紧。
谢长晞闷闷地笑了一下，脸埋在她的颈窝，轻声说：“多谢八姐。”
小路走起来要省力得多，身后的火把似乎跟丢了，见不到火光影，也不知走到了哪儿，蝉鸣渐低，被林叶声掩去。
太安静了。
谢长晞怕自己睡过去了，前言不搭后语地开始碎碎念。
最开始还在反思“你说我们是不是就不该跳车，也许就不会像现在这么惨了”，没两句便开始哭诉：“你不知道那个男的像鬼一样出现在我身后，吓死人了。”
“聪明人果然没有好果子吃，我以后还是老老实实当笨蛋呜呜呜……”
八公主没别的气力了，只沉默地听着。
“等我回家了，我要让苏百味给我做好多吃的补回来，那头猪立了大功，我要吃烤全乳猪，水晶猪肉，樱桃猪肉，凤梨猪肉。”
“还有谢翩，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真是太没用了！”
“而且他还成亲了，就不能让他当我的画本主角了……”
八公主没忍住问：“什么画本？”
“你去问三哥，三哥知道——等下。”谢长晞话一停，朝着不远处眯了眯眼。
“我好像看见灯火了。”
一点昏黄的光，穿透浓密的枝叶，在黑暗中显得尤为珍贵。谢长晞连忙从八公主身上下来，省出力气，两人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奔过去。
近了些，才看清那是一座掩映在山林间的禅寺，青砖灰瓦，寺门紧闭，矮墙里漏出里面的光。
谢长晞几乎是扑到门前，用力地拍打着冰冷的门环，声音在寂静的山夜里传出老远。
“有人吗？救命！开开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吱呀——”，年久失修的木门声音拖长了音。
说到底都是养尊处优的公主，能互相扶持撑着一路走来已实属不易，此时心神俱惫，眼中不由自主流露希冀，只愿寻个短暂歇脚的地方。
开门的是一个男人，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衬得那张脸愈发温和。
也愈发眼熟。
他目光落在狼狈不堪的两位公主身上，尤其在谢长晞脸上停顿片刻，嘴角弯起的弧度加深，透出一丝玩味。
“九公主。”
宗青语调悠悠，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又见面了。”
谢长晞呆呆的，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得从头到脚，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