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潼接到程舟电话的时候,正在学习使用随便下的一款剪辑软件。
看台上吵闹非常,胡潼就算把耳朵贴在手机扬声器上,也只能听见程舟断断续续的、略显委屈的声音:“姓郭的……被打了……派出所……”
只言片语在胡潼脑海中快速组合,她得出结论,程舟被姓郭的人打了,这会儿在派出所。
从运动场冲向校内派出所的途中,胡潼的心突突跳着,名为直觉的东西在她脑中不停叫嚣,思绪纷杂、纠缠不清。
路边是一长条由圆柏和侧柏混植而成的深绿色屏障,有人站在树下抽烟,丝丝缕缕的烟气浸入密密麻麻的鳞叶中,透出幽幽的蓝。
胡潼握紧手机,跑过,一阵风似的,噗地搅散了半透明的流烟,竟让她闻见了那人身上热烘烘的汗腥味。
胡潼既感到恶心,又万分恼火,但她没想起要和那人争个是非长短,憋着气蹿远了。
“谁打程舟,谁打他,凭什么打他!”
进了调解室,胡潼攘开劝程舟道歉的辅导员,捏起他的下巴一看,嘴角红肿,登时把人强行按进怀里,扯开嗓子,“看看,把人打成什么样了!”
“你不是在比撑杆跳吗,当杆去了啊,搞成这样!”
程舟额头贴着胡潼的肩膀,整个人像只熟透了的弓背大虾,从耳垂到指尖,无一处不红,亮亮的、微微泛粉的红。
他不敢乱动,小声解释,“对不起,是我打人了,潼潼……”
胡潼一来,程舟的心就定了。
他不再感觉慌乱,不再被愤怒支配,但心绪平静之后,密密麻麻的羞与愧便涌了上来。
羞的是动手打人,愧的是把胡潼叫了来。
“你打人了?”
胡潼把他拉开,不敢置信地瞪大眼,一字一顿地问,“你、打、人、了?”
程舟轻轻点了点头。
“打赢了没有?”
程舟又是点了点头,难为情中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
胡潼松了口气:“打赢了就好。”
“同学,怎么说话呢!”
一道男音在她身后炸响。胡潼转过身去,这才在白得凄惨的灯光下,看见角落里坐着的郭林和他的辅导员。
郭林脸上的景象可就比程舟的热闹多了,像掺了红曲米、卤得发红的猪头肉。
郭林的辅导员,胡潼也认识,是她这学期的形势与政策老师。他瞪了胡潼一眼,拉着郭林在桌对面坐下,和程舟的辅导员一唱一和,双管齐下,逼程舟道歉,劝郭林和解。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嘛,”男辅导员笑着说,“大家都是校友、祖国的栋梁材,以后出社会了,说不定还能碰到,你帮帮我,我帮帮你的,多好!”
郭林阴恻恻地睨着程舟,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美院的算什么校友,我不和解!我搞死你,蹲局子去吧。”
女辅导员微微皱了眉:“话也不是这么说的,同学,老师知道你心里有气,这样,我让程舟给你道个歉,都这么大人了,私下再一起吃顿饭,什么仇什么怨都过去了,好不好?咱们的当务之急是带你们去医院检查……”
程舟坐得笔直,没什么表情地说,“我不道歉。”
女辅导员哎了一声,朝胡潼使眼色。
胡潼握紧程舟藏在桌下的手,回骂,“谁要你和解了,你们这是互殴,要进去,你也跟着进去!”
女辅导员急道:“哪有这样劝人的啊!”
“我看你有点眼熟啊,同学,”对面的男辅导员眯了眼,“也是我们学院的学生吧?”
“小姑娘,年纪轻,脾气大,觉得打架斗殴不是什么大事儿,图方便,恨不得把男朋友和学哥一起送进去,等你们以后要考公务员,就知道利害了。”
“反正程舟不道歉,”胡潼抬起下巴,命令郭林,“你快同意和解。”
郭林爆了句粗口:“凭什么!”
“凭你们这是互殴!”
胡潼说话的工夫,程舟回握住她的手,温热手掌嵌合在一起,隐隐能感受到彼此在腕部快速跳动的脉搏,像是两条汇合的溪流,从此一同淌过苦夏与寒冬。
胡潼用空闲的那只手举起手机,点了点,郭林那带着讽意的粗犷声音便流了出来,悠悠地,裹挟着放大后难以避免的沙沙杂音,充满整个空间。
“她丫的就是乱搞,私生活太混乱,被我一说就破防了……”
“胡潼啊,你们不知道?我之前在KTV碰到她,穿得可清凉了,就南门外面那家!说白了,就是出来卖的……”
程舟像被那些话刺伤了一般,垂下头,将胡潼的手攥得更紧,但又控制着力道,不至于让她感到疼痛。
两位辅导员神色复杂。
郭林的脸色忽红互白,咬着牙辩解,“我不过是开个玩笑……”
被造谣的当事人反而是最淡定的那个。
胡潼不是容易被情绪绑架的人,她习惯当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在外人看来她可能是疯狂的、歇斯底里的,但那些事对她的影响也就到报复的那一刻为止。
她不会把那些伤害保存起来,在一个又一个寂寥的深夜反复回味。
胡潼瞧着郭林的脸色,点了点手机屏幕,关闭播放器。
她颇具压迫性地前倾身体,微微弯起的眼中仿佛有燃烧、跳跃的火焰,“同意和解,跟我道歉,不然,搞死你哦~”
程舟适时补充:“他说有你的课表,应该还跟踪你了。”
这时,一名警察推门而入。她打量着众人的脸色,拉开长桌首端的小凳坐下,“谈得怎么样了?”
胡潼刻意掐尖了嗓音回答:“谈出了点新东西,警察姐姐。”
胡潼又放了遍录音,程舟原模原样地把郭林的话学了一遍。
普通学生可能不了解“上课”、“课表”之类的黑话,警察对这些却是门清。
最终,郭林跟程舟就打架斗殴一事达成了和解。郭林在朋友圈发布了公开的道歉声明,又在警察的陪同下,回寝室取来旧手机,删除了手机相册内的恶意P图。
警察叮嘱郭林:“小心一点啊,同学。要是哪天在小旅馆碰到,就不是握个手、签个字的事情了。”
双方签过字,各自散了。
胡潼挽着程舟的胳膊,蹦蹦跳跳地往外走。
“都中午了,好饿,要吃什么?”胡潼扭头问他,“还是说,先去医院检查一下?别不把挨打当回事,脑震荡可不是开玩笑的……”
“看不出来啊,程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敢打架啦?我得跟程奶奶好好夸夸你。”
她叽叽喳喳地说着,没个尽头。
程舟站定,低了头,逆着光显得异常黑的瞳孔蒙着水汽,“对不起,胡潼,我太冲动了,你有更好的解决方法……”
胡潼收回手,叉着腰看他,“解决方法分什么好坏,解决了就行,而且,我还觉得你的方法更解气呢!”她往前迈了一步,仰起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你是怎么打的?”
“这样?”胡潼举起拳头轻轻撞了撞他的颧骨。
程舟看着她微微笑了:“嗯,有这样。”
“这样呢?”
胡潼的拳头移到了他的鼻尖。
“也有。”
胡潼的拳头很快走遍了程舟脸上的每一寸肌肤,程舟一直微微笑着,仅在她碰到他嘴角那个破口时,皱了皱眉头。
他接住胡潼的手,轻声说,“郭林的确有挥拳反击,但我躲得快,他没打中我……其实,这个是我自己趁乱弄的,不然一点伤口都没有……”
胡潼噗的一声笑了,笑在深秋金黄色的阳光下,笑得身上向日葵色的冲锋衣也长满笑纹。
路旁的银杏满树鎏金,一地的落叶,踩上去,也像在偷笑似的,窸窸窣窣地响。
路人莫名其妙地看这两人站在铺满落叶的沥青路上,笑得喘不过气。扎着丸子头的女生弯着腰,不停拍打着旁人的胳膊。
程舟依旧穿着比赛时的白短袖、红马甲,外面套了件灰色的棒球服,看着有些不伦不类的傻气,笑得也有些傻。
他盯着胡潼笑,似真似假地问,“下次别人要再胡说,我还打不?”
“打你自己还是打别人?”
胡潼收了笑,一边用手背去蹭眼角笑出的泪水,一边说,“没必要太在乎那些人,他们就是以前险些被流掉的垃圾,才会这么在意那档子事,觉得靠散播和性有关的谣言就能伤人。”
“我可是妈妈满怀期待生下来的宝贝,跟他们可不一样。”
“跟我来。”
胡潼转了转眼珠,重新挽住程舟的胳膊,七拐八弯,竟领着程舟到了信息学院专用的实验楼下。
银灰色的大楼伫立在晴空之下,未来感满满。
胡潼踮起脚四望,盯准两个刚出实验楼的学生,压低声音冲程舟解释,“那两个,我有印象,跟郭林一个年级,快快快,我们跟他们走。”
程舟做贼似的被拽着跟在那两个男学生后面,稀里糊涂的,就听胡潼扯开嗓子,凄凄惨惨地抽泣着,嗔他莽撞,“你为什么要和郭林打架?看看,都打破相了。”
程舟听着这熟悉的语调,仿佛回到了初中,胡潼站在讲台上问他——“《将进酒》的作者是谁?”
不需要正确回答的提问。
程舟看着前方两人陡然挺直的后背,自动放缓的脚步,还有仿佛竖了起来的耳朵,他聪明地选择了沉默,让胡潼自由发挥。
胡潼满意地捏了捏他的胳膊,语速飞快地说,“因为他造谣我在做不正当的兼职?哎呀,这事都怪我倒霉!”
胡潼神神秘秘地压低嗓音:“我之前碰到他和另一个学哥从酒店出来,就南门外面那家!一前一后的,捂着屁股……偏我当时反应慢,还凑到他面前去打了个招呼!”
“哎,这不,把他得罪了。”
事出突然,胡潼话又说得快,没人来得及录音。说完,胡潼就拉着程舟跑了,完全不管这番话给那两人带去了多大的震撼,又将给郭林带去多大的震撼。
程舟被胡潼抓住手腕,踉跄地跑着,心跳得比刚结束一场马拉松比赛还快。
黑中透棕的丸子头在视野中跳跃,几丝碎发在秋风中飘摇,她转过头来,朝他笑,眼眸中的细碎光点,柔软,灿黄。
胡潼脆生生地喊道:“走呀,吃牛蛙火锅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