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竟然同意了?是哪句话戳中了他?是“不添乱”,还是“浪费钱”,还是“一起回家”这个虚幻的承诺安抚了他?她无暇深究,生怕他下一秒就反悔。
机不可失。
她立刻打开购票软件,手指有些发颤地操作着,迅速锁定了当天下午最快的一班回龙盘的火车票。支付成功的信息弹出来时,她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胸腔里一块压了许久的石头,终于松动了一丝。
她不敢耽搁,立刻开始收拾行李。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逃亡般的急促。下午,时间一到,她抱起小宝,将那个不大的背包甩在肩上,出门拦了一辆滴滴,直奔火车站。
车子驶离民宿所在的街道,窗外的定良街景开始向后飞掠。石笑将脸轻轻贴在小宝柔软的头发上,感受着车辆行驶带来的微微震动。这不是一次普通的返程,这是一次从压抑氛围中暂时的、战略性的撤离。
车厢内很安静,只有导航的提示音。她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远的城市轮廓,心里有一种抓住空隙、得以喘息的侥幸。
石笑和宝宝刚回龙盘过了两天安稳日子,五月一日早上七点,全家人都还在睡梦中,狄雄来电话了:“我爸爸今早不在了,你带着七七和宝宝来定良吧。”
石笑吓到了,赶紧订票。她一边抢票一边带着七七和小宝往火车站赶,可是最终没抢到票,只好又打道回府。
石笑翻遍了手机购票软件,总结出一点:想要买到五一节当天白天的票是万万不可能了。她果断预订当天夜间的票,虽然要转两趟车,可是好歹买到票了。
深夜十二点,定良火车站的站台冷飕飕的。石笑抱着沉睡的小宝,胳膊已经酸麻到失去知觉。七七跟在她身后,拖着那个不算轻便的行李箱,脸上是长途奔波后的倦意。
石笑让七七把行李靠在一根柱子边,自己费力地调整了一下抱孩子的姿势,对七七说:“这个点了,你给你爸打个电话,看他能不能来接我们。去年这时候打车,等了快一个小时才打到,小弟睡着了,我抱着他不方便。”
七七抿着嘴,拿出手机,走到几步外去打电话。石笑一边轻拍着孩子,一边用余光留意着。她看见七七对着电话简短地说了几句,然后,就在挂断电话的瞬间,那个十三岁女孩的脸上,迅速掠过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混合着厌恶与鄙夷的神情,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看口型像是一句方言里的脏话或极度失望的斥责:“啥也不是。”
那表情消失得很快,七七并不知道石笑正在看她,但石笑捕捉到了。那一瞬间,她清楚地看见了一种发自内心、毫无伪装的厌恶。
七七向来对她爸爸表现出无比崇拜和顺从,石笑心里一揪,涌上一股复杂的悲哀:这孩子,竟已早早学会了在父亲面前戴上另一副面具生活,真可悲。
就在这时,七七转过身,朝她走来。石笑立刻垂下眼,假装刚刚才注意到她,用带着疲惫的温和声音问:“怎么样?你爸爸怎么说?他来不来?”
“不来。” 七七的回答干脆利落,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简单的两个字,在深夜的火车站台上,显得格外冰冷。
石笑抱着沉甸甸的孩子,看着眼前一脸漠然的继女,一股混合着失望、愤怒与深深无力的寒意,彻底包裹了她。白天忙,她可以理解;可这是深夜十二点,他的妻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辗转到达他所在的城市,在寒风中等待。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下的家人更重要?
她仍不死心,再次跟七七确定:“你听他的语气会不会最终还是会来给我们一个惊喜?”
七七虽然没有刚才私下那种厌恶他爸爸的表情,言语中还是颇有些不满:“得了吧,我爸是那种即使说了来都不一定会来的人,更别提他都说不来了,是肯定不会来的。”
石笑一听这话:“透彻!”真想给七七竖个大拇指,总结得太到位了。
石笑只好艰难地抱着孩子取出手机打滴滴,要知道定良是旅游城市,一到节假日哪哪人都爆满。去年五一,火车还没到定良,她就提前半小时打滴滴,等他们走出火车站前面都还有二百多位在排队等待。
他们慢慢地走到车站门口,又过了天桥,终于到达网约车排队区。小宝已经醒了,石笑实在抱不动了,只好哄着他站在行李箱旁搂着她。大约等了半小时,终于有车来接他们了。
带着满身的疲惫他们仨坐上了滴滴车。
抵达狄雄家的老宅时,已是凌晨,院子里冷冷清清的,也没有放哀乐,只是亮着几处昏黄的灯光。
狄雄径直领她到灵前,语气是不容置疑的指示:“给我爸磕个头,上炷香。”
石笑默默地照做,毕竟死者为大。她与这位公公并无深交,此刻亦无悲痛,只是出于对亡者和场合最基本的尊重,完成了这套仪式。之后,狄雄便安排她和宝宝去客房休息,七七则被带去了她奶奶(狄雄的继母)屋里。
第二天,一位据说是狄雄很重要的朋友特意从龙盘赶了过来。石笑在龙盘与他生活一年多,却从未见过此人。中午时分,狄雄时常挂在嘴边、称兄道弟的一位“哥哥”也露了面,同样是石笑素未谋面的“熟人”。
石笑心里只觉得好笑:他俩结婚时,他的亲戚朋友一个都没见过,如今走到了离婚这一步了,狄雄的亲朋好友倒是挨个见了个遍。
她抱着小宝,彻底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局外人。满院子的人,她一个也不认识;他们用方言快速交流着,她一句也听不懂。她也无意融入——再过十几天,他俩手续一办,便是陌路,此刻何必费心经营?
于是,她只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礼貌:谁朝她点头打招呼,她就回个点头打招呼;谁朝她笑一个,她就回笑一个。除此之外,石笑带着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关键她也不懂该帮什么忙。
倒是七七,主动找到了她,脸上有种传达任务般的神色,压低声音说:“石阿姨,我奶奶让我告诉你,见了人要叫。年纪看着差不多的,叫姐姐;年纪大些的,叫大妈。”
七七口中的“奶奶”,是狄雄的继母。石笑观察过,狄雄与这位继母之间,毫无交流,形同陌路,甚至狄雄的目光都不在她身上停留。
石笑没有为难孩子,她直接找到狄雄,当着旁人的面,用清晰但平静的声音说:
“七七奶奶让七七转告我,要叫人。但我谁都不认识,不知道该叫谁,怎么叫。”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狄雄,将选择权和责任明确地抛回给他,“我的意思是,如果你也觉得有必要、希望我叫人,那你就该正式给我引荐一下。否则,我何必,又凭什么,去刻意讨好这里的任何人?”
狄雄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在旁人注目下有些窘迫。他含糊地“嗯”了一声,随后极其敷衍地、远远用手指虚点了院中几人,快速说了句“那是三叔”“那是堂姐”,便算“介绍”完毕,旋即转身继续去忙他的事。
根本没有将她引荐给其他人的意思,这敷衍的态度,恰恰印证了石笑的判断:她在这里,从来都不是“自己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狄雄需要的,只是她在特定场合下,一个合乎规矩的、沉默的背影。
她紧了紧抱着宝宝的手臂,退回到廊下那片安静的阴影里,继续做一个清醒的、疏离的旁观者。
狄雄家的老宅严格地说不在定良市区,算是郊区的村子里,石笑带着小宝睡的是一张老旧的一米五木床,置于一间空空的屋子中央,没有蚊帐。
农村夏夜的蚊子,成了石笑母子俩无法抵御的“大军”。嗡嗡声在黑暗中时远时近,小宝娇嫩的皮肤成了最佳目标。夜里,孩子被叮得奇痒难耐,哭闹不休,在狭窄的床上烦躁地翻滚。
石笑几乎无法合眼,一边要护着孩子防止他摔下床沿,另一边则整夜举着已发烫的手机,靠着那一点微弱电筒光,徒劳地在空中、在墙壁上寻找蚊子的踪迹。
她甚至尝试了最笨拙也最心酸的办法:刻意将自己的腿脚伸出薄被,试图用自己来“吸引火力”,保护孩子。即使是这样,小宝身上还是不断冒出新的红肿。她不敢开灯,强光只会让睡不好的孩子哭得更凶。连起身去趟几步之遥的厕所都成了奢望——孩子睡不踏实,随时可能滚下床。她只能备着尿不湿,解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
狄雄早先交代过:“按规矩,我们一家人七天内不能去别人家串门,连小卖部也不能去。” 这话像一道无形的禁令,将她困在了这间蚊虫肆虐的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