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此人并未掩饰自己的气息,连门都特意留了一道缝,似乎反倒是想要李星容第一时间察觉到他的存在。
念及此,李星容心中忽地生出一个荒唐的想法。
正在卓云准备拔剑时,门从里面打开了。
“……世子?!”
剑未拔出,复又滑入鞘中。
真正看见李乘凌的那一刻,李星容反倒很快接受了。
猎场也好,山寺也罢,以后怕是李乘凌出现在任何地方,她都不会感到惊讶了。
看见李星容此时的模样,讶异当即转移到李乘凌的脸上,“……怎么湿透了?”
他扶住李星容双肩,让她先进屋,哪怕李星容好得很,根本不需要扶。
“怎么回事,怎么落水了?”李乘凌又扶着她坐下,蹲立在她膝前,一寸一寸地扫过她。
发丝黏结于额间颈侧,衣衫还在往下滴着水,就连披风也是润湿的,偏偏脸上永远都是一副无所谓的冷淡神情。
李乘凌眼中满是心疼,却知此时不是盘根究底的时候。
要论盘根究底,大概也是李星容先盘问他为何突然出现在此。
“卓云,去备些热水,让小姐先沐浴。”
他垂下头,捧起李星容的一只鞋,让她踩在自己膝上,“寒从足起,湿鞋子也不要穿了。”
说着,就要如同小时候照顾她一般,一手握住李星容脚腕,准备剥去她的鞋袜。
尚未离去的卓云看得心惊,刚要去而复返出言制止,却见她家小姐已经先一步行动了。
李星容捉住李乘凌的手腕,阻止他进一步动作。
看着李乘凌骤然抬起的眼,李星容冷声道:“我自己来。”
“……抱歉。”李乘凌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方才有多么不妥,慌乱地放下李星容湿哒哒的脚,“是哥哥逾矩了。”
李星容没有说话。
他就这么蹲着看着,自己也不便脱去鞋袜。
“……”李乘凌倏地起身,“山间这么冷,你……别着凉了,哥哥去熬个姜汤。”
说完,越过卓云,离开了李星容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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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李星容沐浴收拾好,李乘凌只身来到禅音寺的消息也传到了五公主耳中。
……他竟真的来了?
泡在花瓣汤中由人伺候着绞干头发,听着门外宫女挨板子的惨叫声,谢宛芷心中躁意难平。
李星容,什么都是李星容。
李星容去哪儿他就去哪儿。
明知她五公主就在此地,却敢不先来问安,竟然还在那儿忙前忙后给李星容煮姜汤……
李乘凌究竟把不把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
谢宛芷狠狠砸向水面,命令人伺候更衣,她要立刻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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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长怎会在此。”李星容喝下他递来的姜汤,平静地问。
她不怪他跟着自己,也不相信李乘凌真的是一个对她亦步亦趋的闲散人。
“眼馋你游山玩水,便也跟着来了。”李乘凌接过汤碗,检查了一眼是否喝完,又抬起眼看着她,“不许哥哥也来吗?”
“兄长说笑了。”
李乘凌勉强笑了笑,又低下了眼,“反正已经惹你生气了,那我是否得寸进尺,好像也不会更差了。”
“……我没有生气。兄长还是不愿说吗?”李星容并不听他东扯西扯。
“还能为了什么……我就不能,单纯为了你而来吗?”李乘凌喃喃道,“在你眼中,我就这么不看重你?”
李星容不再接话。
他不愿多说,李星容便不多问,向来如此。
李乘凌看了她几眼,试探着转换了盘问的对象,“那你落水的事……”
“我不曾落水,只是救人。”李星容纠正道。
“好,是救人。”李乘凌顺着她改口。
“无缘无故,怎会落入池中?还恰好有齐朝莲路过。”
“只是意外,何需缘故。”李星容也不愿多说,“兄长不必疑神疑鬼。”
“……好。”李乘凌说着,不动声色看了一眼卓云。
“也不必再为难卓云。”李星容不用看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她不在场,而且对我关心则乱。”
卓云莫名有些心虚,正在此时敲门声响起,便立马逃离此地开门去了。
“公主殿下。”卓云福身行礼,换下布衣重新梳妆过的五公主从她身边越过,直接踏进了李星容房中。
一进得房门,看见的便是李星容坐在桌案边,李乘凌大犬一般蹲在她身前、仰头望着她的模样。
“……”碍眼。
用李星容引李乘凌来这山间寺中,本就是谢宛芷所期望。可此时亲眼见到李乘凌真的来了,还是孤身前来,盯着李星容跟盯什么似的,她又大感荒谬。
从京城来空蒙山,快马都要好几个时辰,他李乘凌整日忙碌,怎么邀请都不理睬什么宴会都不露面,而李星容陪自己来此地清修分明是好事一桩,也不过三日不见而已,他就这么放心不下舍不得她?
谢宛芷深吸了一口气,挂起一个得体的笑。
李乘凌见到来人,收起方才还有些可怜的神情,与李星容一同起身行礼。
“乘凌哥哥。”谢宛芷笑道,“许久不见了。”
“臣惶恐。”李乘凌看着地面,“不敢与殿下以兄妹相称。”
“如何不能。小时候你来宫中伴读,我便这样叫你了。”谢宛芷见他前后态度差异分明,笑容有些维持不住了。
“还是说,乘凌哥哥还记着宛芷儿时不懂事的三言两语,心中怪罪?”
她不说倒罢,她一提,被李乘凌今日风光压过的往昔之事,重新从记忆深处翻起了一角。
李乘凌是靖安侯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私生子,本不是嫡出,又生得一副浅淡眼眸、鼻高眼深,于是不少人在背后议论靖安侯抛下妻子、在边疆与胡姬苟且、才生下李乘凌这么个“野种”。如今嫡子悉数战死,“野种”倒是捡了便宜独享荣华来了。
小孩子听什么信什么,说话最是残忍,那些恶意中伤的话,往往是经由他们进入李乘凌耳中。
谢宛芷本也是其中一员,只是不知何时李乘凌长开了,方知这西域种琉璃眸的好处。眼见着李乘凌文成武就显露将才,又逐渐生出别的念头。
“殿下说笑了,童言童语如何作数。”李乘凌没什么表情,不像是把幼时之事放在心上的样子。
“只是殿下贵为皇女,臣不敢僭越。”
“将军为我大庸立下赫赫战功,有什么不敢的。”谢宛芷朝他进了一步,试探道,“将军想要什么,只要你说出来,我父皇,都会赐给你。”
李乘凌笑了笑,“我想要的,却赐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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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李星容房间的那一刻,谢宛芷终于不再掩饰眸中的震惊嫌恶。
她一直紧盯着李乘凌的神情,如何不知,他在说出那句话前,眼睛不受自主地瞟去了李星容的方向。
十分细微,不紧紧盯着根本无法察觉,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个模样,不就是自己看他时的样子吗?
虽然还只是猜测,但光是想想,谢宛芷便觉得荒谬恶心。
这对兄妹……居然如此龌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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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学春试已不足十日,届时除了射艺,还会考校近日来所学经书、礼乐。后几项李星容并不擅长,因此一有空闲便手不释卷。
李乘凌赖在她房中不走,虽安静不打扰,那双眼睛却也盯得她无法安然温习进去。
她若看向他,他又会无辜地说怎么了,渴了吗,灯太暗了吗。
然后起身给她添一杯茶水,剪一剪灯烛。
他特地从京城来此,又殷勤得挑不出错处,李星容怎么都不好赶他。
直至入夜,李乘凌终于自觉离开。
确认李乘凌走远了,卓云方走至李星容身边,提起白日之事。
“小姐。”卓云轻声唤她,“小姐当真相信,落水一事是意外吗?”
当然不会。
野鹿腿间有人为束缚留下的伤痕,两名宫女有将她往水池拉的意图,野鹿逃走后灌木丛中仍有活物的气息,这些,她不是不清楚。
“她若当真要害我,也算自食恶果了。”
“可身为公主,就可以不计后果加害侯府之女吗?”卓云不平道,“不如趁着世子在此,查明原委上禀皇后,哪怕小施惩戒也好呀,至少叫她下次不敢再欺负小姐。”
“我的父亲、兄长,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李星容放下书卷,认真地看向卓云,“她因此敬重我了吗?”
“且不说今日兄长是否在此,即便揪出灌木丛中的宫人,提到皇后面前对峙,她会维护五公主,还是为我说真话?”
卓云张口欲言,却发现无从反驳。
“我只要一刻是侯府养女,就一刻任人摆布。”李星容目光重新落回书页,“世道本就如此,谁弱小,谁受着。”
卓云垂下了眼,不再多言。
两相寂静中,只余灯烛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声响。
噼里啪啦。
噼里啪啦。
李星容蓦地抬头,看向房梁。
有人在瓦上伏行。
“!”卓云也注意到了,神色一凛,当即拔剑出鞘。
下一刻,接连黑影自窗边闪过,卓云迅速取来李星容佩刀扔给她。
李星容接住刀时,黑影已然破门而入,银光乍破,十数柄刀剑直指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