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只水鸟扑棱棱展翅飞走,嘶哑的鸟鸣还回荡在空气里,白云无际,一片安静,周围终于只剩她们在低低谈话。
“独孤一鹤……”水墨皱了皱眉,“他是当今峨眉掌门,听说他带艺投师,至今扬名二三十年,一身武功已经不知道精深至何种地步,而且座下还门徒甚广……”
她说着说着,蓦然一笑,“好,这下你赶我我也不走,我一定要去帮忙压阵。对一个年轻女流,独孤一鹤赢了不光彩,输了更丢人。”
“江湖人素来把面子看得无比重要,就算他自己坦荡,那些峨眉弟子肯定也会想办法阻挠,到时候我帮你拦住他们!”
练霓裳也笑了笑,“拜帖我已经令人送去,以半月为期,到时候提前昭告四方,不应战也由不得他们。”
水墨又想了想,“或许白玉京也能算上,这家伙莫名殷勤,甩也甩不开,说不定接下来他还是会找个理由继续和我们同行。”
练霓裳当然也看得出来,赞同道,“长生剑高深莫测,这几日虽没见过他出手,但他身上锋芒内敛,恐怕实力也不弱。若是真正的剑客,有剑术名家决战,他一定会跟来观战,拦也拦不住。”
水墨也明白,气馁道,“是啊,只能继续让他跟着了,幸好这家伙察言观色还算识相……”她哼了一声,随手折下一枝翠色的芦苇,左右挥舞两下,“等这只狐狸露了尾巴,咱们再一起对付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练霓裳念完这句,忽然促狭道,“你不喜欢他,可他似乎挺喜欢你。”
水墨摇了摇头,想起河对岸那个年轻人,白玉京似乎永远都那么随和又游刃有余,仿佛一切都尽在他掌握,可他真的是个漫无目的、永远漂泊的浪子吗?
虽然白玉京和楚留香外在一样幽默风趣、轻功高明,可她有种直觉,他们实际上截然不同,楚留香一切坦荡,白玉京则未必。
长生剑声名鹊起,江湖上却无一人知道他的来历,更没有一个故旧亲朋,每个人都身怀秘密,可他为什么能藏得这么深?
“日久见人心,我看不穿他,还是先敬而远之为妙。”
接着她又好奇地问练霓裳,此去峨眉,有把握吗?比之寻常剑法,她的师承又有何奥秘?
练霓裳微笑着,也随手折下一截芦苇枝代为长剑,身法飘然,向她演示,“众多剑法,有的讲求攻守兼备,中正平和,有的则偏激狠戾,有攻无守,我师父所传授的精义,正是‘永保先手,雷霆疾击’这八个字。”
水墨兴味盎然,也举起自己手中苇枝相迎,二人身影在水泽中来回穿梭,都不动用真兵刃,随手取材,以芦苇相代,苇枝相击,点到为止,不带丝毫杀气。
但纵然互相留手,真力不发,她们一招一式也带动得风声飒然,水草被剑风刀势压得倒伏,河波也无声地激荡开来。
练霓裳的剑招果然如她所言,博采众长,剑势如雷,变化精妙,而水墨的刀式也如电光疾闪,同样走迅捷一路。
片刻后,她们又同时停下,水墨望着手中那截寸寸龟裂的苇枝,干脆扬手一抛,笑道,“虽然练姐姐用剑,可今天一试,我也受益匪浅。先师当年果然了不起。”
练霓裳手中那一枝也被随风吹去,她抬眼看苇叶漫天飞舞,“我看你的刀置之生死,以快为绝,想必真正出手时毫不留情,杀人夺命不在话下。”
“真是傅红雪的传人?”她忽然微笑。
水墨弯起嘴角,上前和她并肩,狡黠轻笑道,“难道不像吗?”
“不,像极了,”练霓裳神情明媚,十分嫣然,“看你出刀,就像傅红雪站在我面前。他一定是对你倾囊相授,就像师父对我一样。”
水墨叹了叹气,“是啊,他是个很好的师父。”
她们重新在河边迈步,慢悠悠地走,练霓裳继续道,“招数出手,便可见一个人的性格。我和我师父是一脉相承的争强好胜,所以我们剑法出手凌厉,务求一路将对手压制到底。”
“我名为弟子,实际上算师父半个养女,所以她才对我毫无保留。”
她的声音悠然含笑,忽然调侃道,“而看你的刀,傅红雪想必是个深沉纯粹又冷静的人。据我所知,十五年前,他成名时还不到二十岁。”
“在江湖公认的高手里,他至今还很年轻,远远没到收徒安度晚年的时候,他的性格也不容易被人接近,你是怎么做到的?”
水墨认真道,“其实我也没做什么,或许他愿意教我,只因为他本身就是个很好的人。”
练霓裳摇摇头,“看来你们的纠葛很深,可你又为什么和他分开呢?”
水墨苦恼地舒了一口气,“因为他对我太好了,留在他身边,我会什么都不成,我想自己变强,学会所有厉害的武功,所以我不能再依赖他。”
练霓裳忍不住莞尔,调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有心和无私,区别的确很大,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白玉京了!”说完她就提气纵身,丽影翩然踏过草尖,向对岸飞去。
“练姐姐!”水墨装作恼怒,拔足去追。
她们嬉游般前后追回原地,一褐一白两匹马儿还是栓在渡口吃草,白玉京却不见了踪影,一阵烤肉的香味忽然传来,循味看去,白玉京竟不知从哪里找了条荒废的小船,船尾一座高炉,此时烧炭架起铁棍,几只野鸽子放在上面烤得焦黄流油。
白玉京从身边摸出个调味小瓶,一边哼着小调,一边轻松写意地给鸽子刷上香甜的蜂蜜,时不时还翻动一下。
他那把长剑终于出了鞘,寒光闪闪地斜支在水里,柄上还留着零星的鸟血,八成是刚才被用来杀了鸽子。
水墨闻闻香味,当先叛变,陶醉道,“好香啊,你真厉害,白玉京!”
“这时候拍马屁可晚了点,”白玉京故意板着脸,但水墨脸皮极厚,嘻嘻一笑,“求你啦,我也想尝尝!”
白玉京无奈,“等一等,火候还没好呢,烤到焦黑的时候,才最好吃。”水墨乖乖点头,眼巴巴地坐在他旁边,白玉京好笑地看着她,摇头叹气,“你们刚才去哪了?没有在背后说我坏话吧?”
“这个嘛,你猜?我们才不告诉你!”水墨笑得灿烂,又朝练霓裳招手,“姐姐快来,难得白大侠亲自下厨,洗手作羹汤,咱们要好好给他捧场!”
练霓裳一袭柔和的黄衫落在她对面,看看白玉京,又看看水墨,哂笑道,“没想到长生剑竟然这么贤惠……”
白玉京险些咳了一声,清清嗓子道,“行走江湖,厨艺当然重要……”他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水墨,她却只托腮盯着面前的烤乳鸽,一个劲地点头,“对对对,重要极了!以后万一隐退,你也可以去当个白大厨!”
白玉京只能叹气,“吃吃吃,吃你的吧!”他串起最先烤好的一只鸽子,递到水墨面前,这时候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忙了半天,要不你先……”
“这时候知道客气了?”白玉京不由分说,硬是抓着她的手把烤签塞进去,水墨眨眨眼睛,看看手里的蜜汁烤鸽子,由衷道,“你真好,以后我再也不说你的坏话了……”
白玉京额头青筋一跳,“鸽子都塞不住你的嘴?”接着他转而看向练霓裳,问起她接下来的打算。
水墨忙着吃东西,听见练霓裳又解说了一番,果然白玉京精神一振,“两三年来,练姑娘白手起家,名震陕南,大放异彩,尊师泉下有知,也会以姑娘为荣。长江后浪推前浪,我辈剑客的声名,也系于姑娘此去的功成与否。”
“如此盛事,同为学剑之人,在下一定要跟去凑个热闹,见识见识,不知可否?”说着,他伸手取剑,濯洗干净后爱惜地用衣袖擦干,最后再收剑回鞘。
练霓裳淡淡揶揄道,“同路做伴,白公子要是愿意天天做好吃的,我当然不介意。”
白玉京哈哈一笑,“练姑娘又说笑了,好,那就一言为定!”
此处地广人稀,待了半天,他们也没遇到过路的客船,水路不便,只好继续上马,取陆路而行。
水墨和练霓裳也依旧同乘一骑,朝后靠去时,她能听见练霓裳稳定的心跳声,忍不住仰头对她笑,练霓裳接过缰绳,马儿一声嘶鸣,蹄音震动,立刻奔跑起来。
白玉京驾着他的白马,紧随其后。
……
幽月之夜,山野里落花簌簌,在沉静的水潭上坠出了清纹,远处一方小小的瀑布,将活水源源不断地送入潭中。
一只洁白纤柔的手探入清幽的水面,轻轻拨了两下,微微地沁凉,温度正适宜,水墨一试过后,便向站在青树翠蔓下的练霓裳招手,“快来,这水又干净又凉快。”
时日近夏,白日已有热意,之前事急,她们忍耐了两天,现在终于有空好好梳洗沐浴。
一件件薄衫落地,长发披散开来,两具柔软曼妙的身躯一起走入潭水,玲珑地浮在水面。
月光从上方落下,水墨仰起脸,乳白的月光便一个劲儿地顺着她的眉眼往下倾泻,殷唇如血,下颌尖尖,肤色细腻得几乎半透明,颈间血管清晰可见。
练霓裳游近了一些,纤长的手指覆上她的脸颊,轻轻抚摸那冷白柔滑的肌肤,“其实有件事我之前就想问你。”
“什么事?”水墨回过神来,拉住她的手腕,笑着反问道,“姐姐尽管说吧。”
“本来是想问你的师承,但现在,既然你的师父也是闲云野鹤——”练霓裳顿了顿,柔声道,“我们有缘相聚,又如此投契,等一切了结,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到寨中,同担职责,同享富贵吗?”
看着她期待的眼神,水墨却垂下眸子,缓缓摇头,“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你如果愿意,我们就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凡大小事宜,寨中姐妹都可以一起帮忙。”练霓裳追问。
水墨转过身去,满头漆黑的长发浮在水中,月光里她的背影宛如山鬼妖魅,说话的声音也轻幽极了,静静飘在水泽上方。
“因为在沙漠深处,我有一个最可怕的敌人,她在等我。虽然我逃出她身边,但迟早还是要回去,这件事我永远也逃避不了。”
“那是谁?”练霓裳皱了皱眉,上前一步,轻轻握住她的臂膀。
水墨顺着她转身,两张绝丽的面容相对,水墨轻轻笑了笑,目光飘远,答道,“她叫石观音!”
练霓裳还欲再说话,水墨却掩住了她的唇瓣,“练姐姐,你们都对我很好,所以我绝不愿意拖累你们。”
练霓裳叹了口气,“你不愿意的事,谁也勉强不了,对不对?”
水墨凝望着她,眼中笑意淡淡,不同于平日的活泼肆意,她这样沉默时,妩媚容颜就多了些凛冽,神光迷濛。
纵有无数疑问,见她如此,怕触动伤心事,练霓裳也只好按下不语。
倒是水墨,见她眉头蹙起,反而安慰道,“生死有命,姐姐别为我担心,相聚为欢,即使烦恼千万,至少我们现在还没有分开,离别之日还未到来,何不开心一点?”
练霓裳轻叹一声,慢慢展颜微笑,她们重新欢声笑闹起来,悦耳地回荡在潭边。
谁也不知道,早先被她们支开的白玉京,现在正待在某处山崖脚下,黑夜里一个人从深谷中钻出,向他半跪行礼,“尊主。”
此人带着面具,低着头更看不出神色,白玉京也不说话,从怀里摸出一方雪白的布帕丢下。
面具人一手捞起,借月色看得清楚,只见哪里是布帕,竟是青龙的白旗!不由深深跪伏下去,“办事不利,属下该死!”
白玉京淡淡地道,“不用再派人来了。她能杀得了青龙十二煞中的卫天鹰,现在身边又加了练霓裳做帮手,再多人合围也没用。我来跟着她们。”
面具人战战兢兢,“尊主要怎么做?”
白玉京不答,反问道,“之前让你们去查石观音和东瀛浪人的关系,这几天有线索了吗?”
面具人赶忙道,“已查清楚,石观音曾经流落东瀛,学会了一身惊人武功才又回归中原。”
“那天血光刀的行踪泄露,我们是从丐帮眼线那得到的消息,而那东瀛人还先我们一步,说明他在丐帮的暗子只会级别更高。”
“但此人太过谨慎,是先易容带着人皮面具,再黑夜蒙面,属下无能,未找出他的身份证据。”
“丐帮?丐帮又和石观音有什么关系?”白玉京喃喃一句,扫了一眼脚下的面具人,冷声道,“继续查!盯紧沿海,下次这东瀛刀客现身,一定要给我摸清楚他的底细!”
“是!”面具人伏地,深深低头。
“下去吧。”白玉京挥了挥手。
面具人依令退下,白玉京留在原地,忽而抬头,两侧高谷断崖中夹着一线天空,一弯明月从中高悬。
事情越来越有趣了,他站在无人的深谷中,独自笑了笑。
接着他也猛然转身,风驰电掣般沿着峭壁向上攀缘,灰衣在夜里快得仿佛闪电。
等到他拎着几只野兔,悠哉悠哉往回走时,远远地,黑黢黢的林间扬起轻雾,有水花隐隐飞溅,隐约的笑声从水畔飘来。
白玉京悄然走近了,他的目光穿透层层枝蔓,看见水潭粼粼的波光反射着月色,氤氲的水汽里,两位美人突然携手浮出了水面,漆黑的长发湿淋淋地往下滴水。
再往下,颈项纤长,削肩赤裸,皮肤玉一样白净细腻,月光下亮得几乎晃眼,白玉京不敢再往下看,赶紧挪开了眼睛。
两张动人的容颜却忽然一起看向他,水墨从背后拦腰抱住练霓裳,将下巴搭在她肩上,取笑道,“还愣着做什么,既然偷看我们,何不大大方方地过来?”
白玉京觉得自己心跳得很快,但还是诚恳道,“我不是故意的……”
水墨笑着打断了他,“这话我可不信……”练霓裳将她往后拨了拨,自己朝湖边游去。
白玉京眼睁睁看着她越来越近,未发一言,终于,当练霓裳即将走出潭水时,他逃也似地转身跑了——再不走,他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
白玉京懊恼地躲进树丛后的黑暗,躺下来蒙住眼睛,可她们动听的笑声,还是闯入耳膜,久久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