识海中,玲睁开双眼。一条发光的金线连接着她的右腕和陆绮的左腕。她施法探查:郦自衡的神魂在更深处。
她指明方向:“陆前辈,郦前辈在那边。”
两人刚迈步,便有法力正面袭来,风格熟悉,锐气逼人。修士的本能令玲寒战,陆绮拎起她就跑,边跑边骂:“郦自衡有毛病吧?打什么打?”
法术追着她们两个,密密麻麻地落下。郦自衡心防太重,他的识海本能地排斥任何人,朋友、情人,概莫能外。玲眼中亮起“戏狸奴”的光芒,她叫道:“小心左边!”
陆绮急忙闪避,法术擦肩而过。她恼了:“来硬的是不是?郦——”
眼看她要动武,玲连忙制止:“陆前辈等等!”她反过来握住陆绮的手。陆绮一时感觉空荡荡的,就像自己的神魂突然不见了似的,她嚷道:“干什么——?”
法术攻击却暂停了。玲松一口气,看来,郦自衡不能发现“空性”状态下的她们。玲说:“这是我的心法。”又仰头说,“郦自衡,我们是来帮忙的。”
声音回荡,识海没有回应她。玲想了想,凑到陆绮耳边说悄悄话。陆绮听完,差点跳起来:“凭什么?”
玲诚恳道:“这一定有用。为了救郦前辈,请您试一试。我绝不外传。”
陆绮深吸气,很不高兴地瞪着玲。半晌,她别扭地、不情不愿地说:“郦自衡,我来救你了,你、你快点让我过去!”
她的声音回荡着。微妙地,识海里漾开层层情绪:好笑?一点点不怀好意?反正令陆绮加倍不高兴,脸都红了。她咬牙切齿:“你等着的——”
玲佯作毫无知觉,指了指刚刚出现的通路:“前辈,这边。”
两人沿路深入识海。越过表层的防御和屏障,识海渐渐显露原貌:无数记忆的碎片漂浮着,通过灵力的脉流彼此相连;它们间或轻撞,散落思绪的星火。
郦自衡还在更深处。玲说:“我们得穿过这里。”
金线相连,她们在记忆碎片间小心穿行。记忆碎片中蕴含的情感像四周漾开;一时光影交杂,灵力如江河逐波逐浪,令人心脏不自然地加速搏动。越往深处走,碎片的数量越少,力量却越大。它们应当不是普通的回忆,而是郦自衡印象深刻的、触动过他的经历。
玲正仔细辨认方向,忽然被其中一块记忆碎片吸引了注意:它看起来很新鲜,而且少见地,散发着柔和而美好的气息。
陆绮盯着它看,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好像想起来什么。她轻咳,马上将玲拉走:“别看了,快走。”
陆绮抓着玲,加快脚步。越往深处,回忆散发出的情感越强。情绪和灵力的激流冲得玲踉跄,陆绮也被搅得心绪不宁。陆绮又说:“我们快走。”
金线忽明忽暗。陆绮攥住玲的手,咬牙走了许久。回忆密布,她逐渐认不清方向。终于,前方出现了一块巨大的记忆残片,它大得出奇,彻底堵死了前路。陆绮焦躁,问玲:“郦自衡在哪?往哪里走?”
玲掐诀,手也颤抖。她努力探查:“等一下——”
识海没有给她时间。那巨大的记忆残片竟鼓动着,瞬间膨胀,塞满了二人容身的狭道。其中蕴含的感受淹没她们,如深深地沉进海底。情绪强烈、而且不是正面的感觉。尖锐、冰冷,如铁签直插入她们的心。玲首先认出了它:它是“失望”,强烈的、猝不及防的失望。
潮涌般的情绪卷走了玲和陆绮,她们被冲进这段回忆中。
一阵头晕目眩之后,玲发觉周围环境彻底变了。陆绮及时拎住玲的胳膊,所以后者才没摔在地上。陆绮问:“这是哪?怎么全是凡人?凡界?”
玲环顾,很快认出这个地方。竟然是皇宫。玲能看清砖瓦的纹理,能听到宫人们奔波忙碌的动静,可见记忆的细节清晰、内容充实。郦自衡时隔几百年还记得如此清楚,它应该是他人生中很重要的一段记忆。
玲说:“是凡界。它是……郦前辈出生的地方。”
陆绮来了兴致,东张西望着。两人一同进入宫室,里面陈设华美,有位贵妇人倚在榻上,年龄约三十许,正闲闲地打量她的长指甲。郦自衡与玲出生的年代相距甚远,宫廷仪制也有差异,玲不能从贵妇人的打扮中看出她的位份。但皇宫毕竟还是那座皇宫,贵妇人住在未央宫主殿,她的身份一定不低。
宫人福身:“娘娘,殿下来了。”
贵妇人闻言,喜悦里带着惊讶。她站起身:“快让他进来。”
紧接着,回忆的主角,郦自衡,出现了。他熟稔地迈进厅堂,向贵妇人躬身行礼。
贵妇人问:“怎么晌午时候过来?正是最热的时候,岂不难受?”又招呼宫人,“再多拿些冰来。”
郦自衡说:“我不热。”他鬓边没有半点潮意。旁人一定不敢相信他在盛夏时节的晌午,从宫外独行至未央宫。但玲和陆绮看得出来,此时的郦自衡已经筑基:凡界的酷暑,不会再令他不适了。
陆绮问玲:“这女人是谁?”
“应该是郦前辈的母亲。”
“母亲?那郦自衡为什么要对她行礼?”
要给陆绮解释清楚凡人宫廷礼仪,可不是件容易事。玲想了想,说:“因为她比郦前辈的地位更高,就像元婴修士要向化神修士行礼。”
不料,陆绮更加不理解:“就算地位不同,也是至亲,有什么好行礼的?我就从来不给我娘行礼。”
玲说:“凡人和修士不同:修士以自身的修为境界论尊卑;凡人的贵贱,却必须依靠身外之物来体现。所以,凡人为了彰显一部分人的尊贵,采用了更加严格、复杂的礼制。”
“生在这种地方可真惨。”陆绮说。
她们面前,郦自衡问贵妇人:“母妃还记得吗?几年前,有修士来到皇宫,他说我有修道的天分。”
贵妇人微微蹙眉:“大概有吧。怎么说这个?”
“他说的没错。我昨日筑基成仙——我修成了。”
郦自衡说着,指尖流转过三五个小法术,弄出些火光、星芒、冰晶之类的。贵妇人有些吃惊,周围的宫女太监们更是全都看得目不转睛,为他的仙术激动不已。
贵妇人用她纤长的指甲敲敲桌面,让那些宫女太监们都退下。她对郦自衡板起脸:“修成什么?用街边杂耍的戏法,骗骗那些没见识的眼睛?”
“我能做的远比这更多。我会走得更高,而且,比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更快。”
贵妇人面色稍缓。
郦自衡又说:“只不过,不是在这里。”
“什么?”
“凡尘的显贵,对我来说没有意思了。太脆弱、太短暂。我接下来要去修道界。”
贵妇人面色微变:“你说什么?陛下月初刚刚派给你新差事,你走了,差事谁来办,怎么向陛下交代?”
郦自衡随意道:“自然有人挤破头去抢,没什么好交代的。”
“那你母妃我呢?我只有你这一个皇儿,你说走就走,有没有想过,如何向我交代?”
“当然有。请母妃和我一起走。凡人困顿于衣食,荣华富贵不过是黄金做成的镣铐,这里没有真正的自由。只要您跟我走,我一定帮您筑基成仙;成仙有种种好处,皆不是空谈,因为活生生的例子就站在您面前。”
“后妃怎么能私自出宫?你乱说什——”
郦自衡不耐烦了。他用法术勾来果盘里的小刀,割向自己的手腕。贵妇人惊叫,然而皮肉丝毫无损,连压痕都看不出,刀刃却卷了。郦自衡说:“还不明白吗?无论我想做什么,没有凡人拦得住我。千军万马也不是我的对手。”
贵妇人用帕子压了压鼻翼,小声说:“那岂不是?我是说,如果你……你小时候我找人算过,极贵的命格,不该为人臣……”
“是吗?那你给你自己算过吗?是皇太后的命吗?”
贵妇人沉下脸:“你怎么和母妃说话呢?”
郦自衡,年少的郦自衡,在生气的母亲面前退让了。他好声好气地劝说:“您别气。您总抱怨青春不再,如今长生不老的机会不是来了吗?您活得提心吊胆,唯恐失宠于父皇,因为您也知道人心易变,帝王的恩惠终究不可靠。只要您跟我走——”
贵妇人终于撑不住仪态,拍桌怒喝道:“住口!我乃名门之后,父兄无不是朝堂重臣,姊妹亦人人都有诰命加身!你竟想让我舍了陛下亲自册封的妃位,跟你出宫去当一介布衣?!这样不忠不孝的话,亏你说得出口!”
少年皇子愣住了。其实,此时他的相貌与数百年后差别不大,但是这样受伤和仓皇的表情,玲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皇子垂首,他沉默着,大概在调整自己的情绪。很快,他再次开口,声音颇为冷静:“母妃不想去,那就算了。”
说完,他转身向殿外走去。他没有行礼告退——他从出生就在遵守各种各样的规矩,早就受够了。抛下身后的责难声,抛下许多位血亲和容纳他年少岁月的偌大皇宫,他掐诀御风而去。
“好看吗?”有谁问。
是郦自衡,至少看起来是他,脸上挂着一如既往的刻薄表情。他抬手挥散回忆的幻象,打量陆绮和玲。
陆绮问他:“认识我们吗?”
“不认识。”郦自衡说。
陆绮于是对玲说:“看来神识的本体还在深处,他只是记忆化现出的映像。我们再往里探探。”
“慢着。”郦自衡抬手,作预备施法的姿势,“这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去就去的地方。你们探我的识海做什么?”
“是你自己求我帮忙!你说如果你一天一夜都没醒,我就带她进识海捞你。”陆绮说。
郦自衡稍微考虑过,说:“这里的确有异样。但我的识海是清净地方,容不下这么些神魂。即便你们是来帮忙的,我也只能放一个人过去。”
闻言,陆绮对玲说:“我去探识海深处,你回去。”
郦自衡挑眉。他手指一动,数道屏障齐齐落下,拦住她们的去路。他笑:“谁说让你们自己选了?在我的识海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陆绮柳眉倒竖:“轮不到你安排,我说是我去,就是我去。要么我去探,要么你就自己一个人想办法吧。”
郦自衡表情无辜:“急什么?难道我是不讲道理的人吗?如果你真的更适合,我自然会让你去啊。”
陆绮抿嘴。平时的郦自衡就很令她信不过,识海里这个不认人的郦自衡,更加倍地令她信不过。此番答应帮忙,只因为她陆绮够义气,但她可不打算把谁的性命赔进去。
玲问郦自衡:“你想怎么选?”
郦自衡思考:“我出几道题考考你们,谁答得更合我心意,我就让谁过关。”他挥挥手,将她们二人分隔开,看不见也听不见彼此,“你们不许相互抄袭。”
左侧,陆绮说:“你想得美。考我?过关?就算我要硬闯你的识海,你拦得住吗?”
右侧,玲说:“行。”
郦自衡笑了两声。他径自发问:“刚才的记忆,你们都看到了。母子离心,不欢而散,这是谁的错?”
陆绮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回答了他。她不客气地批评:“亲不亲子不子,两个人都不怎么样。”
玲若有所思:“你是好心。但在她眼里,终老于宫廷才是更好的人生。道不同不相为谋,没有对错可言。”
郦自衡并未评价她们的答案,又说:“我母妃爱名利胜过与至亲相伴,你们呢?名利和亲情,何者更重?”
他的话本身就带着立场。不过,陆绮也能赞同:“当然是亲人更重要。”
玲笑言:“在你心目中,恐怕还是名利更重要。你不爱名利吗?你根本比你的母亲更贪更有野心,只是你的眼光更高罢了。你顾念亲情吗?你为了追求仙途,同样不肯为母亲留在凡界。你之所以不能释怀,才不是因为怨恨母亲贪名爱利,而是怨她盲信皇权至高无上,不明白世上还有更好的东西。”
她早就看出郦自衡瞧不上世间的任何强权,但不知道他还有这样的过往。彼时他一眼相中她为他效力,也许就是因为想起了这段往事:她浸淫于宫廷数十年,却始终不敬服权势,又有能力筑基成仙——这或是他年少时曾盼望过的,更好的结局。
郦自衡不笑了。他盯着玲,迟迟没有说话。此时陆绮正在凝聚力量,准备硬闯他的识海,如果他想把她赶出去,必须立即动手。郦自衡随意地挥手,对陆绮说:“你过关了。”
陆绮和玲都是一愣。金线断裂,陆绮的身影消失,她已潜入识海更深处。玲疑惑,她问郦自衡:“你这是……?”
“我本来也没想选她:她既不懂凡界的事,又爱横冲直撞,真不知道会在我的识海里闹出什么乱子来。”郦自衡懒洋洋地说,“不过,她生气瞪我的样子,还挺好看的。选她留下,正好让我再多看两眼。”
他装模做样地出题考察她们,却在最后一刻掀了桌子,硬是选择让陆绮过关。这样全凭自己的心意做事,真是郦自衡的风格。玲觉得好笑,说:“早知道殿下今日是要选妃,我可不来。”
“非也。皇子选妃,选的是同盟和助力,怎么能任性?就算闭上眼睛捏住鼻子,他也得选那位聪慧的、与他同心同德的女眷。”郦自衡也笑,“而我已经不再是什么‘殿下’,今日要选客人去探我的识海深处,不妨选那个傻一点的,可爱一点的罢。”
玲悠悠转醒。线香仍在燃烧,郦自衡和陆绮双双沉睡着。玲瞧着,莞尔一笑。但愿他们此行顺利。
她衷心的祝福完全没有效果。玲脱离识海没多久,突然,禁制剧烈地震动,然后坍塌了大半。她冒汗。禁制不会无缘无故坍塌,这往往意味着施法者状态不佳。郦自衡——陆绮在郦自衡的识海干什么了?不会真的硬闯了吧?
陆绮今天起码在识海里见识了二十个“郦自衡”,他们一个更比一个气人。几经辗转,周围的景象大不相同:这里存放的不再是郦自衡的人生经历,而是大量的功法、道术,以及其他如天书一般的玩意。人怎么能学这么多东西!陆绮看得头都大了。她穿梭于其间,可算又找到了一位“郦自衡”,他阖着双眼,仿佛睡着了。
陆绮没好气地拎起他的领子,大喊:“别睡了!醒醒!你是本体吗!”
“郦自衡”皱着眉醒来,揉了揉额角。
陆绮继续质问:“问你话呢!说话!”
“好了,是我,我已经醒了。”郦自衡不胜其扰,“别再嚷了,我们出去吧。”
陆绮这才收声,上下打量他。看来他的确是真正的郦自衡,而非识海中记忆碎片幻化出的形象。她说:“你躲得可真深,我都找累了。”
“这么容易就累了?”眼看陆绮开始瞪他,郦自衡又巧妙改口,“好了好了,怪我记性太好,记忆太多,行吗?”
陆绮勉强接受。她不知想起什么,忽然说:“对了,你回忆里有个男人,长得可真好看——那样清秀,连身段都窈窕,乍一看,我还当他是女人。”
她有些心驰神往。郦自衡停顿,求证道:“你是说魏公公。”
陆绮点头。郦自衡笑,笑声许久都没有停下来。
陆绮不解其意,但大概也看出他在笑她。她不高兴地问:“你笑什么?”
“哎呀,就算你看上他,他恐怕也不会……肖想你的。”郦自衡说。
“当然,仙凡有别,他也配?”陆绮说。
郦自衡眼睛里的笑大概凉了凉。他结束闲谈:“劳你帮忙。我有几块极好的陨铁,送给你作谢礼,怎么样?”
陆绮抱臂:“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缺你这点东西。”
郦自衡和陆绮一起苏醒了。前者不停揉着自己的额头,说:“唉,陆道友就不能有一回忍住不动手。”
陆绮回敬:“我忍了不知多少次!是你活该挨打!”她说完,扶着脑袋吸气,显然也头疼得厉害。
事情以两败俱伤告终。告别陆绮后,玲和郦自衡走出别院。玲问:“有收获吗?”
“有。我想起来了。但是,还缺点东西。”
“缺什么?”
郦自衡用了相当没品的比喻:“就像追杀你的傀儡师:有设想、有技术,但是没有关键的材料。”
傀儡师需要的“关键材料”,玲,一时无言以对。
郦自衡又说:“我知道去哪里或许能找到突破口。趁裘无锋还没追上来,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