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旧的屋门只离二人两步之遥,虚虚掩着,一门之隔外,是在院中来回踱步等得有些着急的文禄。
而明媚的日光只是掠过他,随着这扇被风吹起的门轻轻晃悠,如同荡秋千一般在谢云真的手背上来回轻拂。
许是因为还在病中所以产生了错觉,她竟觉得这日光比她身上的高热还烧灼几分,像是要劝她放手,知难而退。
可谢云真不想放开。
她浑身仍在发烫,抓着裴述前襟的柔荑因为意识到自己的胆大妄为而无法自抑的轻颤。
她的身量比之裴述,实在过于娇小,从身后看,她头顶才堪堪及裴述肩头,就连环抱他都颇有些困难。
饶是如此,二人仍是僵持着,一个不推拒,一个不放手。
只是这些时日谢云真早已摸清裴述的脾性,感觉他下一息就要语带嘲弄地拒绝她,她似是提前想好了如何逃避,带着鼻音瓮声瓮气抢先道:
“大人,云真头好昏,大人可以先别回答吗?”
裴述听罢不禁瞳孔微张,有些意外,心底暗道这村妇竟学会了先发制人。
她声音极轻,极低。
像是被微风送来耳边的一声呢喃,听得出她并未拿腔捏调,话音里甚至还带着病中的一丝丝沙哑,可听在耳里却叫人无端生了些许好奇,好奇她唇齿间是否沾了像她一样甜腻的蜜糖。
裴述脑海里几乎是瞬间闪回出那夜在晗山驿馆的吻。
彼时她被他摁在窗台上,如一株娇艳欲滴的牡丹盛开在他掌心,耳边是她极度魅惑勾魂的娇吟,窗外是被夜色掩盖的血腥炼狱,偏生她毫无自知之明,不知死活一声声“大人”、“大人”的唤着,像是故意要勾起他心底最恶劣的欲。
然而就是那一刻,欲望与杀戮交织,催生出他心底隐秘的蹂躏欲,他渴望从她身上攫取一切富有生命力的气息,像是入了魔,无师自通吻住了谢云真红嫩湿润的唇。
他以为他已然忘记那时的冲动,可直到此时,裴述才惊觉那夜她唇瓣的柔软已经刻在他的记忆里。
裴述心底深处陡然滋生出难以言明的情愫,可他心里清楚得很,谢云真的模样在他脑海中越是生动鲜活,他就越坚定提前结束这段关系的想法。
不过几息,裴述面上便恢复往日那副孤月疏星的清冷样。
思及自己到底是年长她不少,且她又在病中,在外手段向来软硬兼施进退有度的裴大人难得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拒绝的话,只是语气淡淡地道:“再不出去,文禄要进来了。”
他说着,苍劲有力的大手握上谢云真纤细的手腕试图推开她,不等他有下一步动作,谢云真的手就像滑不溜丢的泥鳅一般从他掌心跌落,随之而来的是靠在他背上的她整个人往下滑,他见状眼疾手快背过手一把将她搂住。
未等他将她扶稳站好,病弱的美人顺势就绵软无力地倚在他坚硬的胸膛上,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嗫嚅着:“大人……头,头真的好昏……”
裴述皱着眉伸手去探她额头,只觉得指尖烫得厉害。
果然姜汤也只是姜汤,昨夜才消停点儿,这会儿高热又起了,本来人就不怎么聪明,再烧下去只怕烧成个傻子。
裴述别无他法,只能抱着谢云真往外走。
在外面终于守得云开的文禄一脸欣喜地凑上去,表情却在看见二人姿势的瞬间呆住,他迎上前去,有些迟疑地问:“大人,您这是……谢娘子这又是?”
裴述懒得理他,只吩咐道:“牵马过来。”
文禄一听连忙劝阻:“大人这是要骑马回城?不成不成!您的伤根本就没好,如何能骑马?马车都备好了,大人就是再着急谢娘子的病也不能这么折腾您自己的身体啊,那伤口可是在腰上,要是恢复不好,可是会伤及男子根本……”
文禄一边小跑着跟在裴述身旁一边苦口婆心劝,眼见他越说越离谱,裴述沉着脸忍无可忍斜眼刺过去,一招便止了他的口无遮拦。
裴述心中自是不认同他如文禄所说,他只是觉得谢云真根本就是个烫手山芋,不赶紧赶回饶城和她分开,只会越来越纠缠不清,将她丢给疾医诊治不过是顺便的事。
他无暇再与文禄多说,只招呼等在院外的少年:“屠英,马牵来,随我一起,老四开路老七断后,其余人按原计划返城。”
“是大人!”
除了文禄是个爱东管西的,裴述手底下其余人哪个对他不是唯命是从?一听这话,自是各个翻身上马整装待发,只等裴述一声吩咐即可出发。
文禄一听“其余人”,意思是要将他丢下,也不叨叨了,他是贴身随从,哪有让主子为他开路的道理?遂只能骑上马追上去。
*
两日匆匆而过,裴府某处小院。
文禄候在外间,瞧着内室屏风后正在看折子的裴述,忍不住小声嘀咕:“大人竟为了谢娘子专程折返。”
裴述心中嗤笑,并不认可他说的“专程”。
彼时嵇随玉已被他命人抄近路提前送回饶城,又因这场暴雨,恐路滑生险情,他才叫文禄折返回去察看迟一日返城的谢云真,至于他,那只不过是中了埋伏,与其往饶城方向走,不如往回更稳妥。
文禄说着又纳罕:“小的还是第一次见您对一个女子这么好脾气好耐性。”
当然,嵇家四娘子除外,那是大人老师的女儿,因着这层得天独厚的关系,自是能得大人几分尊重,与其他人不一般。
只是在上京时,多的是倾慕大人的世家贵女,这其中也不乏有频频纠缠的,可别提说话了,大人连个眼神都不会给,更别说像对谢娘子这般耐心。
裴述慢条斯理将折子放进一旁木盒,眼神不善地乜了文禄一眼,随后才叫他拿去收好,只觉得自己这个随从自从离了京嘴是越发的碎。
刚递过去,身后床榻上便起了动静。
是谢云真醒了。
她醒来时对她和裴述双人共骑奔回饶城的记忆毫无印象,只觉得做了一个颠来颠去又忽冷忽热极为难受的梦,一梦醒来虽说头脑嗓子眼都爽利了不少,可整个人也都跟散了架一般,浑身酸疼得厉害。
转头乍一眼看见裴述,她下意识关切:“大人伤势如何?还疼吗?”
裴述淡淡地扫了一眼她的手,只道:“已无碍。”
谢云真刚醒还处于有些蒙的状态,见他面色无异便信以为真。
不等她发现所在之处是她之前在裴府暂居的小院而窃喜,就打眼瞧见裴述眼神变换隐隐有些不耐地看着自己,而他人就坐在床边的春凳上,自己手里赫然还攥着他的袍角。
等她反应过来,惊觉得自己手指僵硬极了,慌得她连忙松手放裴述自由。
难不成她?
果不其然,文禄站在外间,见她穿戴齐整从内室出来就立马倒苦水:“谢娘子不知,您可真有招啊,回来这两日把我们大人给折腾坏了,您是生病了,我们大人也有伤在身呐,可您却是一点都不肯撒手啊,一撒手就哭,这也就罢了,连药也不肯吃,非得拉着大人不放才行……”
这么一个娇弱美人生着病,哭得又招人,他家大人还能将人丢出府么不是?为了给她诊病吃药,大人除了方便,这两日吃喝办公换药都不得不陪在一旁,叫谢娘子如愿攥着衣角才是。
谢云真越往后听越觉着自己是一句话都听不得了,恨不得现在就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想也白想,她又不能真像孙行者那般将自己变没了,只能红着一张脸羞窘地道歉:“对不住大人,阿娘说……我自小就有这个毛病,给大人添麻烦了,是云真的不是。”
她是苦恼如何留下,可还真没想过靠这种法子。
这些年她鲜少有身体极不舒服的时候,可只要生病神智不清,她总是攥着人不放,有时是阿娘,有时是双生子。
她每每醒来都觉得羞愧,可下一次再病糊涂还是老样子。
本以为好些年没害过这么厉害的风寒了,没成想在大人身边也是这德性。
“行了,既已病愈,说正经事。”
文禄叨叨得裴述头疼,他微微舒展两下肩颈,转头看向谢云真,冷声抛出一个令人意外的发现:“你坐的那辆马车,轴承有被人故意损毁的痕迹。”
当初二人分开走,始作俑者绝无可能搞错马车,只能以此断定此人的目标就是谢云真本人。
她一时来不及回应,他又道:“那处痕迹不算明显,除非是车轮碾过障碍有个寸劲儿或是长时间快速驾车,否则是不会轻易断开的。所以与其说是有人要害你性命,不如说是要给你个教训。”
“谢云真,对此你有想法吗?”
“我……”她难以作答,除了刘文洪,还有谁能摸到她的行踪做这等事?
她再笨也能想得明白,那是刘文洪在警告她,要她快些从裴述这里拿到名册,抑或是套出他们想要的消息。
见她咬着唇一言不发,裴述这几日本就没休息好,此刻更是没有耐性再跟她绕弯子下去,他眉峰聚拢,眼底透着咄咄逼人的光:
“你和饶城县令,刘文洪,到底是何关系?”
“你跟他一开始就谋划着给我下套,是也不是?”
“这些年他为了笼络高官富商,往外送出去不少美人,为何独独你安然无虞?”
接二连三的问题像是打了她一巴掌,将谢云真问了个懵,她愣了半晌,才带着臊意低低地辩解。
她自是不敢说出两人认识的真正缘由,可也的确不像裴述猜测那般,是打着配合给他下套。
她模糊了关键信息,只道因为一件与她无关的小事被牵扯进去,于公堂上见的刘文洪第一面。
赶巧那段时间双生子从山脚下救回两只雏鸟搁家里一直养着,那鸟儿羽毛极为艳丽,她猜测刘文洪是从衙役口中得知她家中有两只漂亮的小鸟,便私底下向她索要,以此抵消她的嫌疑。
忆起往事,谢云真秀气的眉紧蹙:“我之安虞是因为刘县令并不好美色,他是个鸟痴。”
前半段是假的,可后半段她所言确实如此。
裴述眼里满是怀疑,讽道:“你真以为是几只鸟的缘故?”
谢云真听着也觉得荒唐,更难以辩驳。
可关于鸟的部分,她句句属实,她也是第一次见有此爱好之人,一瞧见她手里的鸟,眼睛亮得像夜猫子一般。
裴述观她摆明不愿道出到底是何“小事”,一时间气氛有些僵持。
半晌,他瞧谢云真纠结的表情有几分松动,便适时开口:“若是你不想再受刘文洪挟制,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谢云真美眸微睁,一副好奇又不太想听的模样,显然是猜到一丝可能。
“条件便依我那日所言,你我之间,断得干干净净。”
谢云真听罢却是嘴角弯弯:“大人定是这几日累坏了,要和云真断掉,大人明明闭门不见即可,何需还搭上精力为云真解决麻烦?”
“只不过云真也非那等厚脸皮之人,大人说断,那便断了。”
她说得干脆,眼里竟丝毫没有之前的不舍,叫裴述心里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