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下一瞬见谢云真笑眼盈盈接着说道:“——只是阿娘是由府上江伯诊治,听文管事说她大有起色,想必饶城之下也没有能比江伯更出色的疾医,如此这般,云真回村之后少不得还得上门叨扰江伯一二。”
末了她眼神闪烁,羞答答望了眼裴述随后又掩着唇别开眼,低声细语道:“况且,我和大人好歹也算是肌肤相亲之情,既是大人请江伯诊治的,大人送佛送到西,应当不会半途叫停吧。”
她语罢,又为这几日生病的事道了谢,莲步轻移声称打算出府回宁村。
她是想着现在的确不能再留在府中,事情总归是急不来的,眼下她更惦记着阿娘和双生子,着实想要家去。
裴述气笑了,村妇不愧是乡野出身,有几个闺中女郎能如她这般言辞大胆将这等事宣之于口?
只是她这般自信的模样格外招人,瞧着叫他心底痒痒的,浮起一丝微妙的情绪,他心觉不适于是板着脸,点了点文禄道:“你送她回村,以后叫江伯或是他徒弟每七日出城为她母亲诊治,有什么你做决断,不必报我。”
这意思便是不用借口再见了。
谢云真听罢心里霎时黯然,面上却也开始学着裴述那般不显露出来。
她暗叹,大人心可真硬。
她转身往外走了没两步,又忽然听见身后之人带着凉薄的嗓音道:
“谢云真,你说你想留下,可本官身边,断不会留一个不可信之人。”
本官,这还是大人第一次以这样的口吻和她说话。
就好似二人之间,不谈男女风花雪月,只论官场地位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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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都要从这间小院各自出去,三个人倒是难免走了同一段路。
谢云真走在前边慢慢思忖着,不提大人心中所想,若是刘文洪这件事不尽快解决,即便她不去招惹大人又能如何?只要她还在饶城治下,想必刘文洪都有法子将她找出来,继续要挟她,直到目的达成。
更不要说,若她想为自己争一争,想要留在大人身边,就更得把这威胁消掉,否则他迟早会成为横生在她和大人之间的一根刺。
刺虽不大,可一旦完全陷进肉里,只会扎的人生疼却又无可奈何。
哪怕不为其他,为了自己并非细作的清白,也得把这根刺拔去。
可若是不依靠大人,要如何做才能以平民之身对抗顶头的父母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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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述有意落在离谢云真身后不远不近的距离,因着尚未出府,文禄自觉以主为先,仍是陪在一旁。
裴述顺道吩咐些等他从宁村回来后需得立即去办的事,二人低声交谈完毕,主仆俩皆是默契地望向前边的谢云真,文禄打量了会,瞧着她如松如竹般挺直的背影,想到前事不禁有些唏嘘:
“其实要说来,谢娘子也挺苦的,她即是谢氏收养来的孩子,想来从前应当是被抛弃过,有过不愉快的经历,所以才会在像生病这样最脆弱的时候暴露出最真实的自己……如此一想,小的都觉得方才朝谢娘子埋怨的时候声音是不是大了些……”
文禄到底是在下面摸爬滚打混出来的人精,和裴述这样自小人人捧着却又在人情淡漠的环境中长大的人不同,他于人性的细微事上比自家主子想得更通透。
裴述听罢不免有几分触动,他心中微诧:原来是这样吗?
三人走至前院岔路口,文禄小跑过去叫住谢云真,请她稍等片刻,他需得将大人的折子先放回书房收好。
谢云真听了自是应下,静默地站在廊柱旁。
她瞧着阶沿旁种着的一排玉兰树已有郁郁葱葱之势,夹着零星几点开剩下的花,月白与碧玉相间,鼻尖轻嗅,还能嗅到一些仲春的尾巴。
她伸出纤细如玉的手指,颇有些百无聊赖地把玩伸进廊下的枝叶。
她知道裴述就在她斜后方庭院中站着,可偏生不看他一眼。
她不说话安静的样子和笑靥如花时的模样给人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静如空谷幽兰,悄无声息地长成至亭亭玉立,动如明媚春光,盛放着让人无法挪眼的生命力。
裴述始终与她隔了些距离,沉默不语地朝她的方向瞥了几息,也不知是看她,还是看那些孤寂的玉兰花。
他很快别开眼招来院中的仆从,命人备好马车,他要外出一趟。
恰在此时,影壁后大门的方向传来女子雀跃的说话声,好像是在应谁的话。不多时就见一个个头稍矮,身形圆润可爱作婢女打扮的女子挎着摘满鲜花的提篮从影壁后绕过来,她边跑边回头跟后面说着话。
“娘子别心急,奴婢这就理花瓣去,一会儿娘子得空挑选好的,定能做出独一无二的花笺来。”
小婢女甫一说完回头就猛然瞧见府中主人就站在她两步外,她吓得起了鸡皮疙瘩,及时停下稳住身形,低下头连忙见礼:“见、见过裴、裴大人!”
似是听见婢女明显受到惊吓的声音,影壁后很快跟着走来一位年轻姝丽的女子,她着一袭水绿暗纹对襟襦裙,外罩着件素白薄透绣有玉梅的袖衫,体态轻盈弱质纤纤,如此装扮与她清雅淑婉的面容相得益彰,当真一如她书香门第的出身,是位风雅美人。
谢云真不知为何,下意识往树影后挪了挪。
嵇随玉应是刚取下帷帽,鬓边还垂着一缕发丝,她打眼瞧见裴述在此,原本微快的步伐下意识放慢,又抬手将发丝打理好,如此这般,才不慌不忙朝裴述走近。
她眼底虽是满溢着惊喜之色,却仍是自持贵女矜持,柔柔地施了一礼才笑盈盈道:“循之哥哥,你何时回来的?”
老师致仕归乡以前,嵇随玉都是在上京出生长大。
裴述虽不热络男女之情,可在世人眼里他二人勉强当得上有青梅竹马之谊,再加上是老师最宠爱的老来女,从前她还在上京时便与他家中已出嫁的妹妹关系不错,他自然对其态度比对其他女子更为宽和。
“刚回不过两日,倒是你,这几日为何不在府中?老师托我照料你一二,你若是有个闪失,我如何向老师交代?”
嵇随玉向来知裴述待她与其他女子不同,听着话里的关切,脸颊泛起浅浅红晕,一副小女儿情态柔声解释:“循之哥哥不在,我在府上也是无聊,那日刚来饶城我瞧城外山上的花还开着不少,便想趁着最后的花期摘下来,做些花笺来用。”
她此番南下是去外祖母家祝寿。她虽长于闺中,但受父兄熏陶,每至一处,都会先畅游山水一番。又因提前出发不急于赶路,便在裴府住上几日,裴述自然不会拒绝。
谢云真躲在树影后默默听着二人之间的对话,心里想的却是文禄手脚真慢,不过是去书房放一趟东西,怎的半天都没回来。
可她到底是被嵇随玉的言谈举止吸引住,原来高门贵女的谈吐和爱好都这般清雅,哪怕是娇羞的模样也不会叫人觉得有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所思所言欲语还休,连每一分神情都是恰到好处。
还有摘花做笺纸,这样的风趣消遣,别说照做,谢云真此前连听都没听说过。
她心底浮起别样的心绪。
说是自卑吗?好像也不是。
谢云真不是第一次见比她家世教养都好的女子。
她一早便知世人生来就有不公,分了三六九等,抱怨无用,比别人差也不丢人。
她不会让自己陷进相形见绌的情绪陷阱里,她就是觉着,有些羡慕。
羡慕她不曾流离,自有家人护她一世安宁。
她想了想,觉着还是从廊檐这边溜至大门口等文禄,不然若叫嵇随玉看见,她又如何解释她也从柳河县来了饶城?
可怕什么来什么,她正要借树影掩身形悄悄离去,后方不远处文禄便跑过来高声喊着:“谢娘子!久等了!我们这就出发吧!”
谢云真揪着树叶的手一紧,立刻察觉到庭院中投来一双好奇的视线,她没了法子,只能理了理衣裳,从树影后走出,朝二人见了礼。
嵇随玉眼神中闪过吃惊,又很快敛去情绪,她倒是不见外,落落大方拉过谢云真的手,不失礼数地上下打量道:“竟真是屠英阿姐,你也来了裴府?听屠英好几次说你擅庖厨,我早就想得见一面,今儿碰见,这般巧,当真是缘分。”
裴述听了微微蹙眉。
嵇随玉说罢又有几分不解:“可屠娘子怎么会姓谢呢?”
谢云真面对她的热络心底不甚自在,求助地瞥了眼裴述,然后者只是看着,一语不发。
好在她脑筋转得快,顺着嵇随玉的话编道:“嵇娘子说笑,其实我只算得上屠英远房亲戚,说是表姐都是高攀了屠家。因着家中困难,屠英便向裴大人介绍我来府上做厨娘。”
嵇随玉观她姿色绝佳,身为屠家亲戚,却沦落到要给人做厨娘,难免目露怜悯:“原来如此,倒也是苦了谢娘子了。”她说着又几分难为情的请求,“谢娘子,随玉有个不情之请,我初来饶城,有些水土不服食不下咽,不知可有幸品尝谢娘子厨艺。”
谢云真眼眸偷偷一亮,顺势接话:“哪里的话,我是府上厨娘,嵇娘子是贵客,想吃什么跟厨房吩咐便是。”
虽说她觉察出嵇随玉有几分试探之意,可这如何不是个好机会呢?
她抬眸朝裴述瞄了眼又收回,眼里是明艳的笑,像是在说:对不住大人,这是您老师女儿的请求,可不是我主动缠上来的。
裴述自是将她的神采尽收眼中,只见年轻的美人眼里满是得逞的倔意,如果非要形容,就如小猫般正高高翘起得意的尾巴。
话说到此,谢云真借口出府采买与之告辞,和文禄正要离去,转过身听见嵇随玉又朝裴述小心翼翼开口:
“……循之哥哥,我这几日在外,差点遇险,是一位公子及时救下,才免我跌落山崖,他受了轻伤,途径此地暂无去处,可否容他在府上借住?”
裴述眉峰上挑,语气淡漠:“哦?”
这般巧,他安排相随的护卫没有尽职,倒是让一个不知道哪冒出来的男人救了,再加上这节骨眼,很难不让裴述怀疑此人的身份。
不过他脱口却道:“来者是客,自当欢迎。”
谢云真听不出裴述话中机锋,和文禄一同走过去时才瞧见有个男子正站在靠近府门的位置。
他身量不如裴述,却也高大挺拔,剑眉星目,气度翩翩,瞧着也像是有门第的郎君。
嵇随玉见裴述并不反对,欣喜地朝等候的男子招招手:“贺公子,快过来,这便是我跟你说过的,我父亲的得意门生,裴述,裴大人。”
那男子闻声阔步走来,路过谢云真时未曾察觉自己腰间玉佩掉落下来。
二人身影相错,谢云真将玉佩拾起,恰好未曾瞧见,那端方的郎君耳后,有着和她兄长一模一样的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