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蘅醒来时脑子还有些懵,四肢软趴趴的,像被卸了骨头。
屋子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四四方方的窗户框出一小片夜色,繁星点点,隐约能听到屋外打更人的梆子声。
这是她自己的寝房,可怎么回来的,崔蘅没了半点记忆。
她只记得自己在齐公走后便继续以箸沾酒品尝,尝到某一样时便没了意识。
那酒的后劲竟如此大。
崔蘅下了榻,刚站起身,门便忽然被自外推开。
谢令闻端着托盘迈进来,微弱的月光照在他脸上,原本便清冷的眉眼更显冷然。
“谢哥哥,我阿爹阿娘呢?”崔蘅朝托盘上看了一眼,嗅到萝卜的味道,摸摸肚子,笑嘻嘻地道,“刚巧我有些饿了,这是阿娘给我留的晚食吧?”
“是醒酒的沆瀣浆,不是晚食。”谢令闻垂眼放下托盘后便转身离开。
“沆瀣浆?我真的醉了?谢哥哥知道是谁把我带回来的吗?”
崔蘅叫了好几声,谢令闻头也没回。
她皱起眉,趿着鞋朝前追,方迈出门,便见崔显面若冰霜地看着她,看样子已经在门口等了很久。
而谢令闻垂眼站在一侧,依旧没有要搭理她的意思。
“阿爹?”崔蘅察觉出不对,这还是阿爹第一次用这种眼神看着她,“我吃醉酒给家里闯什么祸了吗?”
“你若真是闯什么祸便罢了。”崔显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令闻,去把书房里的戒尺拿来。”
这便是要请家法的意思了。
“阿爹,我不是故意偷跑出去的,我只是想看看前街新开的酒馆为何比咱们家受欢迎,没想到他们家的酒会如此醉人。”崔蘅心知躲不过这劫,垂着头,低声说,“我不想看阿娘为家里生意焦急。”
谢令闻看她一眼,抿了抿唇,也轻声帮她辩解:“崔叔,她知道错了。”
“你看她哪里像知道错的样子!她只会恼怒中间出纰漏让我们知道了此事!”知女莫若父,崔显气极,指着崔蘅道,“一个酒馆算什么?你若是出事,家里便是有成千上百个生意红火的酒馆又有何用!?”
他转身自己去取了戒尺。
“跪下!”崔显毫不留情,“手伸出来。”
崔蘅提裙跪下,将手举过头顶。
一板子下去,小娘子白嫩的掌心立马浮现出一道红痕。
谢令闻眉头紧蹙,垂下眼不再看。
“不仅偷跑出去,还敢与外人一起饮酒,胆大包天!”
又是一板子下去,掌心火辣辣的痛,崔蘅睫毛微颤,反驳道:“我早就看出他是青州新任抚州齐言宗,曾在安阳越明任知县,为人正直、为官清廉,不会害人。”
崔显露出几分惊诧,手上的动作却没停。
戒尺敲下去,小娘子的眼睛里都闪出了泪花,他依旧声音冷硬:“自作聪明!你所知的皆是听外人道也,他为人如何,只有他自己清楚,你用什么保证他不会害你?”
前世,齐言宗官至青州抚州,四皇子自立为王后从申州向上京去,一路拿下岭州、川孰、泊州,到青州时,青州抚州齐言宗誓死不降,带领百姓抵抗足足二十一天。
城破时,四皇子逼他称臣,他坚称自己不跪乱臣贼子。四皇子恼怒之下命手下拿他当活靶,而浑身上下被箭矢扎满的齐言宗竟真的到死都站着,似一座永不会坍塌的丰碑。
崔蘅在酒馆外看到他时便觉得眼熟,又看到他袍子下只有官员才可穿的皂靴,稍稍一推算,便知他是齐言宗。
一个过分忠心且正直的人,便是到穷途末路也不会生起害人的心思。
可前世的事,她说出去也不会有人相信。
“阿蘅不能担保,阿蘅知错了。”崔蘅抬起红了一圈的眼睛,委屈地道,“阿爹打得好疼。”
她话音方落,身侧一直紧闭的房门忽然被打开,丽娘看着跪在地上的崔蘅,轻轻叹了口气:“算了,起来吧。”
崔显朝崔蘅使了个眼色,崔蘅便立马爬起来跟着丽娘进了屋子。
“阿娘,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一定不偷偷跑出去玩了。”崔蘅亦步亦趋地跟着丽娘。
“阿娘看见你完好无损地回来便不生气了。”丽娘摸了摸她的侧脸,“想出去玩便出去,只是要让我知道你去了哪里,阿娘看不见你会着急,知道吗?”
崔蘅乖乖点头。
丽娘红着眼将她搂进怀里,崔蘅闭上眼睛,享受这一刻不属于她的温馨。
夜色幽凉,灯火莹莹,谢令闻半蹲在崔蘅面前,仔细地将药粉洒在她的伤口上。
他这几日在崔家用饭,却还是没有长出肉,侧脸瘦削,剑眉藏锋,垂目专注做事时敛下鸦羽般的长睫,似池中冷月。
动作间,发丝垂下,蹭过崔蘅的手腕,有些痒,让她轻轻颤了颤。
“疼?”谢令闻停下,抬起漆黑的眼睛望向她。
“谢哥哥的头发蹭到我了。”崔蘅伸出手,想帮他将散下的碎发理一理,却被躲开。
谢令闻放下药瓶,退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低声道:“我自己来。”
“发带松了,要紧一紧。”
崔蘅没察觉到他的刻意闪避,站起身跟上去,谢令闻又往后退了两步,抬手去整理发带,袖子滑落,露出手臂上一片青紫。
“你受伤了!”崔蘅焦急地去掀他的衣裳。
谢令闻眼睫猛地一颤,想抽走衣袖,崔蘅却攥住他的手臂。
瘦骨嶙峋的胳膊上有一大片淤痕,瞧着十分骇人。
谢令闻怕吓着她,掩下衣袖,低声道:“没什么大碍。”
“分明很严重,哪里像是没什么大碍的样子!”崔蘅又急又气,小心地将他的衣袖折上去,找来药油为他擦伤。
她的体温和药油一起敷在皮肤上,忽凉忽热,很奇怪的感觉。
谢令闻忍不住道:“我自己来吧。”
“你自己怎么把淤血揉开!?”小娘子责备地瞪了他一眼,继续为他用药油化淤,“是找我时伤得吗?”
“不是。”谢令闻抿起唇,看着她圆圆的脑袋,想起刚找到她时的场景。
齐言宗解释了缘由后,谢令闻便借了他的大氅,正裹着她,她却忽然睁开眼睛。
“阿蘅?”
小娘子歪了歪脑袋,盯他半晌,突然笑了:“谢令闻,你怎么变那么小了呀?”
背她回家的路上,她一路都在絮絮叨叨地说话。
“谢令闻,我好累啊,你好厉害,做那么多事都不觉得累。”
“谢令闻,你的手伤好了没有呀?”
“谢令闻,你的背好硌得我好痛。”
“谢令闻,谢谢你帮我盖衣裳。”
“谢令闻,你是不是很讨厌我呀?你都不愿意和我说话,永远冷冰冰的。”
谢令闻小心翼翼地背着她,没让自己碰到她的肌肤半点,被马蹄踏伤的胳膊在她的絮语下竟都不觉得痛了。
“累了便歇歇,我不厉害。”
“手伤已经好了,帕子也洗干净了。”
“抱歉。”
“衣裳是齐抚州的。”
“不讨厌你。”
“没有不愿意,很想……和你说话。”
少年郎与少女的身影被夕阳无限拉长,黄昏铺了满路,天空晕染上酡红,赤色、金色与黄色混杂在一起,像夏和秋一起冲进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