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芩兴致勃勃,待纵马行出几百米后方才发觉身旁那人没有跟上。她赶忙勒住缰绳调转马头往身后望去,却只见薛霁直愣愣地停在原地没有动静。
黄芩皱眉不解,却也还是高声唤了他一句,让他赶紧跟上。
这厢薛霁听见黄芩的呼喊,当下便也没了犹豫,大丈夫一言九鼎,他既说了今日随她安排那便是随她安排,当即敛去万千思绪,挥动马鞭追了上去。
黄芩见薛霁跟上后立马朗声一笑,不等他追上来便策马疾行狂奔起来,“中原的男子就这点儿本事吗?骑个马也磨磨蹭蹭的。”
“薛少卿,拿出你的真本事让我瞧瞧吧!可别让我这个西域女子小看了你!”
呼啸而过的疾风夹杂着少女略带挑衅的话语,张扬肆意且不带一丝收敛。
薛霁听此微微眯眼,心中不知不觉便生了些胜负欲,随即亦是加快速度追赶上去,仿佛忘了平日里是如何的行止有度、礼仪冠身。
就这样,俩人你追我赶、你前我后的围着这片广袤密林跑了几圈,有时红衣在前、有时玄衣领先,有时更是两人并驾齐驱,一场无形的比试下来竟是谁也分不出胜负。
倏地,伴随着“吁”的一声,黑色骏马的前蹄高高扬起,少女拉紧缰绳,如瀑的波浪长卷在半空中唰地划过。
广袤浓密的绿林深处,一身红衣劲装的明媚女子率先勒马停了下来,待停稳后她看向身后慢了一步的年轻公子,挑衅一笑:“薛大人,你输了!”
身后,玄衣男子呼吸平稳、身姿笔直,亦未见丝毫狼狈模样,他牵着缰绳缓缓停在黄芩身侧,闻言神色未变语气淡淡道:“如黄掌柜这般的巾帼女子,薛某自叹不如。”
黄芩哼笑了一声似是颇为受用,随即又有些语气不悦地说:“什么黄掌柜,你怎的还唤我黄掌柜?”
她顿了顿,随后自然而然地说了句:“不如……往后你就唤我黄芩,我唤你薛霁。黄掌柜、薛大人什么的,未免太过生分了些。”
“往后?”
显然,薛霁的注意力并未放在改变称呼上,反而是那句“往后”。
他顿了顿,嗓音清冷、语带犹疑地问道:“你……并未打算回西域?”
黄芩听此眼眸一转瞧了他一眼,眼中兴味盎然、语气略带调侃地说:“原本是打算回去的,毕竟阿魏一案已经了结,现在嘛……“
“若是你出言挽留,说不定我会在中原多待几日。”
薛霁身侧,那一身红衣劲装的明媚女子高坐于骏马之上、沐浴在日光之下,言笑晏晏、语意直白地说着让他挽留的话。
刹那间,于无人窥见的玄色衣袖之下,那双握着缰绳的修长指节下意识地握得更用力了些,旋即又稍稍放松下来,仿若无事发生。
薛霁端坐于马背之上,腰杆挺得笔直,神态亦是无甚变化,语气平静得好似无波无澜的海面:“阿魏一案已了,中原不是久留之地,你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哦?”黄芩笑容加深了些,语气有些强硬:“若我偏要留下呢?你待如何?”
薛霁驱动马匹朝前走了几步,嗓音依旧淡淡:“不如何。”
黄芩跟上,不依不饶:“那往后我还能去大理寺找你吗?”
阿魏案已了,黄芩也没了理由再去找薛霁,更不用说守卫森严、寻常人轻易不得进出的大理寺了。
前方白马停了下来,高坐其上的薛霁听此眉头微皱,他神情严肃地看向黄芩,“大理寺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如你上次那般夜探大理寺的恶劣行径,已是不可饶恕。”
“至于白日,”薛霁顿了顿,语气严肃:“大理寺是朝廷命官办案之所,其余人等亦不能随意进出。”
说完后,薛霁瞥了黄芩几眼,暗示意味十足。
黄芩没有瞧见,薛霁话音落下她便低垂着头敛下眸子,似是颇为气馁。不过片刻,她唰的一下抬起头望向薛霁,语气难掩兴奋:“若我去大理寺任职,是否可行?”
薛霁听此稍稍一愣,随后他沉默良久,终是说了句:“大理寺从无女子任职的先例。”
话音落下,薛霁便瞧见黄芩那双好似繁星的晶亮眼眸倏地暗淡下来,全无往日的勃勃生机。
薛霁心中微动,想要说点什么,又思及自己并未说错,便无甚可说。倒不如就此打破黄芩的念想,让她早日回到西域。
可他怎能料到,黄芩是不到黄河心不死,且她心中自有另一番打算,如何能就此放弃?
转瞬,黄芩面上的颓气一扫而空,立马又变回那个张扬肆意的女子,她看着薛霁,语气自信从容且颇有深意:“无妨,即使不去大理寺,我照样可以达成我心中所愿。”
薛霁听此唇角微抿,面色上亦看不出喜怒,那双深邃的黑眸一眨不眨地迎上黄芩,“那薛某便祝黄掌柜得偿所愿。”
黄芩并不在意他话语中未曾改变的称呼,她笑了笑,驱动马匹继续往前走,“你们中原有句话叫作,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她转头,笑着瞧了他一眼,“所以,我很好奇,你为什么会选择在大理寺任职?”
黄芩身侧,薛霁亦驱动马匹随她在林中漫步起来。话音刚落,薛霁稍稍一愣,似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
若是旁人问他,就算那人是与他一同长大、私交甚密的谢云卿,他或许都不愿坦诚以待。
可在这个自异域而来、与他相识不久却胆大妄为、行事不拘礼法、性子与他全然不同的少女面前,薛霁罕见的沉默下来。
他静默片刻,随后淡然却夹杂着一丝沉重的话音自他口中而出:“许是……许是儿时的未了之愿吧。”
黄芩听此眼眸一闪稍稍挑眉,她探过身子凑近到薛霁身旁,面带好奇语意真挚地问:“什么未了之愿?方便和我说说吗?”
回应她的,却是薛霁缄默地投来一眼、以及那道缓缓远去的绝情背影。
黄芩见此微微摇头状做无奈,心下则是想到此行的目的还未达成,她还不曾探知到薛霁对他那直属上官周文的真正态度。
她暗自叹道:还是不可操之过急。
自那晚拿到父亲的信后,黄芩便知若不将周文扳倒、不将他的恶劣行径公布于众、不将父亲冤屈洗刷干净,她怒气着实难消,她也绝不会返回西域。
而这几日与二王兄元琛的暗中调查,也让黄芩对建安城中的权力结构有了大致了解。
在中原,皇权之下,便是世家,而在这建安城中屹立着三大家族,分别是薛家、林家和谢家。
世家势大,可与皇权抗衡,不论前朝后宫,皆有世家身影,而此两者却息息相关、紧密相连。
据黄芩所知,现如今的朝堂可分为三大派系,一是以皇帝为首的保皇派,一是以太子为首的薛氏及其党羽一派,最后则是以三皇子为首的林氏及其党羽一派。
如今这三大派几乎占据了整个中原朝堂,至于夹杂其中的中间派,黄芩将它忽略不计、暂且不提。
而她的敌人,周文,乃是现任大理寺卿,自上任以来,已历十余年,而背后提拔他之人,便是崇宁帝。
因此,黄芩可以确信,周文应当是属于保皇一派。至少,明面上确是如此,他绝不敢在皇帝的眼皮底下明目张胆地接触薛氏及林氏一派的人。
至于薛霁,黄芩倒没料到他竟是三大世家之一薛家家主的嫡长子、薛氏一族的大公子。她原以为薛霁只不过是年少有为、才能突出,颇受皇帝器重,这才年纪轻轻便成了大理寺少卿。
想及此,黄芩无声地笑了笑,暗道自己竟一时糊涂。年少便能掌权的人,又如何会是普通人家的子弟?
不过,这也让她稍稍放心,至少薛霁与那周文暂时不会是一派。
她虽不知薛霁为何要来这大理寺任职,但她知晓,若她能在此之前将薛霁拉到她这一边,那么,她为父亲报仇的胜算便又多了几分。
黄芩心中思绪于外间不过转瞬,她抬头朝前看去,却见薛霁正停在前方不远处、面无表情地瞧着她。
黄芩心下忿忿暗道一句:“大冰块”,随即敛去思绪策马追了上去,边追边笑问道:“薛霁,你为何整日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你容貌如此俊美,怎么不多笑笑呢?”
黄芩顿了顿,继而戏谑问道:“你对其他人也是如此冷淡吗?你父母?中原皇帝?或是你的直属上官,大理寺卿?”
“还是……只对我一人如此?”
薛霁暗自皱眉,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作答,索性便冷着脸瞧黄芩不作答复。黄芩坦然回视,几秒过后,薛霁率先移开眼睛、目视前方。
“我素来如此,你多心了。”
马蹄踏踏声响,白马向前走了几步,随之而来的,是薛霁低不可闻却隐含解释意味的话语。
黄芩本就有意逗他,兼她心思玲珑、闻弦音而知雅意,当下便明白了薛霁话中深意,又怎会继续紧追不放。
只是,这看起来冷若冰霜的薛大公子,对她倒也不是全无好感之意。
黄芩敛下眼睑淡淡一笑,随即亦驱动身下马匹赶至薛霁身旁,与他并肩而行,语气愉悦轻松:“如此,那我便放心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两人两骑悠闲地晃荡在这密林深处、浓绿之间,任由阳光穿过树梢、落在衣衫,谁都不曾出声打破这份难得的寂静时光。
而在离此不远处的一座较为陡峭的高坡之上,另有一队人马正静立在原地,无声地注视着前方那一男一女。
队伍最前方,为首的则是两位身骑良驹、容貌不俗、身着锦衣的年轻公子。
若是黄芩在此,定能认出左边那位正是被她鞭打了一番的纨绔公子林羽轩。只是此时,他左脸颊上的那道伤痕早已消散得不见半点印迹,宛若新生。
而林羽轩身旁的那位俊郎公子,正是贵妃林妍之子,三皇子宋煜。
此刻,林羽轩高坐于骏马之上,眼神紧紧追随着前方那道玄色身影,咬牙切齿。他岂会认不出,那背影的主人正是害他被罚禁闭的罪魁祸首,薛大公子薛霁。
恰逢半月禁闭结束、天气适宜,早已按捺不住的林羽轩便邀了与他同龄的外甥宋煜,一同来城郊外的密林骑马散心。
哪儿曾料到,还未走多远便碰上了他最不愿遇见之人。此刻,林羽轩端坐于马背之上,面色难看、眼中带怒,仿若即将喷发的奔涌火山。
他身旁的宋煜见此,不禁好笑问道:“小舅舅,你何时得罪那冷面阎罗了?”
“哼!我哪儿知道?”林羽轩气愤回道,语气郁闷至极。
那日参奏林羽轩及林勉的人虽不是薛霁本人,可同在朝为官数十年,林勉又如何不知那不是薛彻的手笔。
即不是薛彻的手笔,那朝中敢与林氏作对的、敢向林羽轩下手的,便只有他薛霁了。
对此,林羽轩是既纳闷又愤懑,如他这般的纨绔子弟与薛霁这等能力出众的精英子弟向来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在得知害他之人是薛霁后,林羽轩本想报复一二,可却被他父亲林勉拦了下来,说什么他不是薛霁的对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林羽轩气极、恼极。可他也知晓若没有父亲的相助,他确实不是薛霁的对手,便也就此忍了下来。
可今日竟如此晦气,出门散心竟也叫他遇上了薛霁,林羽轩只觉兴致被搅,无意再待下去。
他正欲唤外甥离去,却听宋煜惊奇一叫:“诶!那女子是谁?竟同薛霁在林中纵马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