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绥宁被掐得小脸涨红,即便这样,她依旧没松开手上的刀。因着窒息,她的力道渐渐松了。
身后掐着她的男人加大了力道。
她猛吸一口气,双脚腾空跃起再落下,用力往后踹。趁男人吃痛松了力道,赵绥宁毫不犹豫地将刀插进男人的手腕,旋转着来回扎。
“你们真的是一个教里出来的,手足情深。”赵绥宁嘻笑着拔刀又重新插回去,听男人哀嚎,“既然你这么想陪他一起断手,我成全你好不好?”
话音未落,她抬手想割了男人的手,却被刚才疯疯癫癫跑过来的女人一下子抱进怀中。
疯女人头发是乱糟糟的,扎得赵绥宁很不舒服。疯女人双目无神,眼下一片乌青,嘴唇还干裂得起皮,像大旱时候的土地。
“囡囡,阿娘在……”
她被疯女人轻柔地抱在怀中,被来回摆动着安抚道:“囡囡别怕,阿娘不会再让你被欺负了。”
疯女人的眼神在赵绥宁脸上聚焦。
赵绥宁宛如浑身竖着刺,警觉地盯着疯女人。
她现在不敢相信这村子里的人。
除了阿姊。
赵绥宁又把视线投向妇人,却瞥见妇人的眼神中满是惊恐。
是了。
瞧见她这副模样,能不怕吗?
她蓦地心里发酸,别过头去吸了吸鼻子,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
……她没错。她不是坏孩子。
这时,疯女人动了。
她想推开,却不料疯女人的力气比她还要大些。
疯女人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她的脸颊。
浅浅一抹。
赵绥宁面上沾染的血迹便消失了。
疯女人扯动脸上的肌肉,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
“囡囡,阿娘帮你擦干净了。”
赵绥宁突然泄了气,不知道该怎么办。疯女人或许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女儿了。她此刻不该推开疯女人,这似乎……很残忍。
她的评判标准非常奇怪。砍那些人手掌的时候,手起刀落,眼睛都不带眨的。可如今,却在犹豫要不要陪一个疯女人演戏,如若说出真相,她竟觉残忍。
手指的触感,格外柔软。
疯女人没有用指腹替她擦,而是用的指节。细细观察发现,疯女人的指腹上有层厚厚的茧子,磨得发了白,一定粗糙的很。
“……阿娘。”
她别扭地喊了声,算是回应。
真是的。
平白无故认了个娘。
还是个疯疯癫癫意识不清醒的。
就因为人家跑上来给她擦了个脸。
赵绥宁啊赵绥宁,真是越活越过去了!
小赵绥宁暗自唾弃自己。
台上的教众只有余下几人。他们倒是缩着身子不敢动,便动了心思撺掇着村民来抓赵绥宁。
“这女童造了杀业,是妖孽!若不能降服,村子恐怕要亡啊。”教众危言耸听,“别说富贵保不住,大家的命都危险!”
这么一说,方才鹌鹑般瑟瑟发抖不作声的村民们就顿时有了莫大的勇气,一个个摩拳擦掌找着家伙就要来抓赵绥宁。
她也不怵,从疯女人怀里跳下来,继续踩在被她割了手掌的黑袍教众背上,紧握着刀环顾四周,咧着森白的牙齿笑道:“都不想要手就来。”
“不想要命也可以来。”
她把刀架在黑袍教众脖子上。
书中说,擒贼先擒王。
只要把这个人扣着,再把要挑事的拎个软的出来杀鸡儆猴,看谁敢动她。
先前被赵绥宁吓得倒地的男人骂骂咧咧爬起来,叫嚷着煽动情绪:“这孩子简直是个怪胎,是妖孽!我们村子不能因为她断了未来的路!”
接着有一个人试探着迈出一步。
一个又一个的村民往前走,将赵绥宁围住。
赵绥宁冷哼一声。
脸颊鼓起来,她不屑地望着他们:“披着人皮的鬼。”
隐约瞥见台子底下黄色物件一角露出。
是香囊。
她的眼睛骤然亮了。
但是下毒的话,攻击范围太大,可能会影响到阿姊和这个疯女人,更何况现场还有孩子……
要不然就用搓成丸状的毒药吧。
一个一个塞他们嘴里。
赵绥宁对这个想法感到十分满意。
心下也懒得再和这些恶心的人纠缠,面不改色地抹了黑袍教众的脖子,她便一个翻滚,迅速抓起掉落台下的香囊,掏出药丸。
五指成爪,嬉笑着一抓一个,强硬地塞进村民的嘴巴里。
不一会儿,方才还叫嚷着的村民都捂着肚子瘫倒在地上,大汗淋漓地哀嚎着。
场上只剩赵绥宁,赵绥宁身边的疯女人,妇人,妇人的相公和女儿,还有一个小男孩。
就连老人,赵绥宁也没放过。
伴着痛苦的嚎叫声,她跳到妇人身前,先把身上、手上沾染的血迹擦干净,再隔着衣袖,轻轻拉住妇人的手,婉声道:“阿姊莫怕。”
“阿姊,他们是坏人。你别怕我。”
妇人深深望着她,无声落泪。
妇人的相公将妇人抱得更紧,将妇人护在怀中,朝后退了几步。
“别过来!”妇人的相公吼道。
想到这个男人是阿姊的相公,赵绥宁还是没有太过放肆,只是安静地说:“我不是坏人,你们别怕。”
嘈杂的嚎叫声吓得小女孩嗷呜一声哭起来。
妇人连忙抱起小女孩轻柔哄着,就像当初哄赵绥宁睡觉一样。
这样温馨的场景刺得她眼睛疼。
她始终是个外人。
有人边叫边笑,说:“小妖女,你还不知道吧?正是你这好姐姐联合我们把你弄来祭台的!”
赵绥宁皱眉,瞪回去:“再胡说把你舌头拔了。”
“阿姊,你放心,我不会相信他的胡话的。”赵绥宁殷切笑着,始终和妇人保持一段距离,“阿姊,莫怕。”
妇人没有说话,却在下一刻冲上来抱住赵绥宁。
“然后怎么了?”
回忆就此停顿。
郁净之咬唇问她:“你没受伤吧?”
赵绥宁摇头,笑着说:“然后好大一片血,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她像蝴蝶一样飞走了。”
“她死了吗?”郁净之凑过来,抱住赵绥宁的腰,头枕在她肩上,“宁娘,你很难过。”
“为什么要难过?”
“是的,阿姊死了。人的生命真的好脆弱,轻飘飘一下就没了。”她蓦地怔住,揉了揉自己笑僵的脸,疑问道,“我……难过吗?”
她明明活得好好的,明明让那些欺负她的坏人都得到报应,哪里会难过呢?
郁净之用手覆上赵绥宁的脸,轻轻揉捏,将她笑僵的肌肉揉放松。
赵绥宁的唇紧抿成一条线。
“她和那群人也是一伙的。”郁净之肯定地说。
她点头,说:“是。”
其实先前赵绥宁心里就有了猜测,只是不想承认而已。
若不是蓄意为之,她一个流落此地的外乡人怎会被这般客气地养着,连亲生女儿都没这个待遇。
“他们都欺负你。”
郁净之闷闷道:“我那时就不该出去,若时时守着你,你也不会跑,也不会被坏人欺负。”
“照你这么说,我最初便不该招惹你,这样你也不会跟我有什么纠葛,替我来操这些心。”赵绥宁平白开了个玩笑,却被郁净之捂住嘴。
“不许说话。”他哼声。
“那个疯女人呢?”郁净之又问。
在赵绥宁敞开心扉说这些往事之后,郁净之便像个好奇宝宝一样,这也问那也问,仿佛要把细枝末节都刻在脑中,这样便好似他参与过赵绥宁的生活一样。
“她也死了。”
“他们都死了。”
赵绥宁笑着说:“疯女人点了火,把整个村子都烧了。”
火焰燃尽了整个村子的罪恶。
疯女人其实神志清醒,至少比大部分村民清醒,她仍有善恶。
疯女人的女儿之前被献祭了。
真正意义上的献祭。
事实上,并不是每个小女孩都像赵绥宁这样奇怪,既敢跳着要杀人,又有能力去惩治这些坏人。
大部分小女孩,这个年纪,正是最依赖爹娘的时候,别说死亡,连割了皮流血都没怎么遇见过。
过程可想而知。
疯女人就是目睹了一半闹着被人打晕,醒来过后只见森森白骨才发疯的。
疯女人的女儿并不是村子里第一个被献祭的小女孩。
疯女人也不是村子里第一个疯女人。
“那把火烧得很旺,后来过了很久,我做梦还是会梦见那片火光。”赵绥宁拍着郁净之的背,轻轻说,“最终下了一场大雨。火焰把村子烧得只剩些屋子的残骸,村民和黑袍教众都不见了。大雨过后,只剩黑漆漆的屋子。”
罪恶没有消失,只是她看不见了。
“她和我道谢,说谢谢我叫她一声‘阿娘’。”赵绥宁笑出声,“阿娘,阿娘,我可以叫很多遍。”
“阿濯,你说我是不是很坏?”
赵绥宁垂下头,迷茫地看着郁净之,对他说:“我杀了好多人。”
她抬起手:“那时,我明明可以救她的,我还可以救阿姊。”
“可是我没有。”她捏着郁净之的肩膀,迫使他和她对视,赵绥宁笑着问,“我是不是很坏?”
“阿宁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郁净之直视她,认真道。
“哈哈哈哈哈!”赵绥宁咧着嘴笑个不停,眼泪却止不住地从眼眶掉落,“阿濯,阿濯。”
她不停叫着郁净之的名。
郁净之一遍一遍应着:“嗯。嗯。我在。”
“阿濯。”
赵绥宁转而抱住郁净之的腰,埋在他胸口大声哭起来。
为什么都要死。
为什么疯女人不想活。
为什么妇人一边要背叛她,一边又要替她挡下背后的冷刀。
为什么就连无知的小男孩,都要拿起刀刃去杀她。
为什么她什么都做不了。
眼睁睁看着人死,眼睁睁看着坏人狂笑。
在脑中一遍又一遍重复想象那些她没经历过的事。
不断死去的小女孩,不断疯癫的女人。
盯着女童骨肉垂涎欲滴的村民,一批又一批。
“阿宁,你是我见过最最勇敢的人。”
郁净之什么气都没了,满腔的心疼多得溢出来。
“最最勇敢的阿宁,也可以哭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