训练进入第二个月的某个午后,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雪。
青鸾并未像往常一样立刻开始训练,而是扔给苏云卿一套利落的粗布短打,“换上。”然后带着她第一次走出了那个封闭的小院,穿过数道门禁,来到了一个她从未来过的地方。
这是一片开阔的沙土地院子,四周是高高的围墙,角落里散放着石锁、箭靶、以及一些她叫不出名字,带着尖刺和钝角的铁制器具,看着像是私设的演武场,或者说,刑场。
院子里已经有十几个人,皆是青壮男子,穿着类似的短打,或在两两搏杀,或在对击木桩,或正挥舞着沉重的石锁。
他们个个神情冷悍,身手矫健,动作间带着明显的军旅痕迹和杀伐之气。
看到青鸾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齐刷刷地望过来,最后都落在了她身后的苏云卿身上。
那些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
苏云卿头皮微微发麻,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青鸾仿佛没看到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场地中央,环视一圈:“今日对练,谁来做她的对手?”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随即一个身材高壮,脸上带着一道刀疤的男人咧嘴笑了笑,走了出来:“鸾姐,我来试试吧?保证不把这小鸡仔儿弄折了。”
众人发出一阵低低的哄笑。
青鸾没理会他们的调笑,只是看向苏云卿:“他叫铁熊,力气大,但下盘不算太稳。记住我教你的,攻其弱点,一击即走,不要缠斗。”
苏云卿看着那个比她高出两个头,并且胳膊还比她大腿都要粗的男人,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渗出冷汗。
她用力点了点头。
铁熊扭了扭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走到苏云卿对面,懒洋洋地摆了个架势:“小丫头,放心,熊爷我下手有分寸……”
他话音未落,苏云卿动了。
她脚下一蹬,矮身冲向铁熊,目标直指他方才移动时显得稍显笨拙的左膝外侧。
这是青鸾无数次强调的:抢占先机,攻其不备。
铁熊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小丫头敢主动进攻,而且速度如此之快。
他仓促间抬臂格挡,苏云卿却在中途变向,并指如刀,狠狠戳向他毫无防护的腰侧软肋。
“呃!”铁熊吃痛,闷哼一声,动作一滞。
苏云卿一击得手,毫不恋战,立刻借力向后跃开,险险避开对方下意识挥来的蒲扇大手。
场边的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收起了轻视之色,眼神里多了几分认真。
铁熊揉了揉被戳痛的肋骨,脸上有些挂不住,狞笑一声:“小丫头有点意思!熊爷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他低吼一声,如同真正的熊罴般猛扑过来,速度竟比刚才快了不少,带起一股恶风。
苏云卿瞳孔微缩,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她不断闪避,利用身材小巧的优势,在对方拳脚的间隙中穿梭,寻找机会。
她的攻击无法对铁熊造成实质性伤害,只能像烦人的马蜂,一次次精准地戳刺在他关节、软肋、腋下等薄弱处,虽不致命,却疼痛难忍,很大程度上干扰了他的节奏。
铁熊越发暴躁,攻击越发狂猛,却总差之毫厘。
苏云卿就像是暴风雨中的一叶小舟,看似惊险万分,却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刻避开。
终于,铁熊一个猛扑落空,重心微微前倾。
苏云卿眼中厉色一闪,没有丝毫犹豫,整个人合身撞入他怀中,右肘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击打在他毫无防护的喉结下方。
“咳!”铁熊遭受重击,疯狂咳嗽起来,脸瞬间涨得通红,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向后退了两步,竟然一屁股坐倒在地。
全场寂静无声。
所有人都难以置信地看着场中那个剧烈喘息、摇摇欲坠,却依旧顽强站着的瘦弱身影。
苏云卿只觉得右肘像是裂开了一样剧痛,整条胳膊都在发抖。
刚才那一击,她几乎赌上了所有力气。
青鸾走上前,看了一眼还在捂着脸咳嗽的铁熊,冷声道:“轻敌,蠢货。”
然后她转向苏云卿,目光在她颤抖的手臂上停留了一瞬,“还行,没丢人。”
这时,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快步从院外走来,在青鸾身边低语了几句。
青鸾眉头微蹙,点了点头,随即对场中众人喝道:“都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那些冷悍的汉子们立刻收敛了所有表情,迅速散开,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青鸾看向苏云卿,语气依旧冷淡:“今日到此为止,回去自己上药。”
说完,便跟着那头领匆匆离去,似乎有什么急事。
苏云卿独自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依旧颤抖不止的右手。
击败铁熊的侥幸并未带来一丝一毫的喜悦,反而让她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与这些人的差距,以及这座府邸深不可测的实力。
回小屋的这一路上,她所遇到的几个下人皆是面色凝重,步履匆匆,无人像往常那样对她投来或好奇或轻蔑的一瞥。
夜里,她照例拖着疲惫的身体温书,却有些心神不宁。
窗外,似乎有不同寻常的轻微脚步声,来来去去,很是频繁。
直到子时过后,万籁俱寂,她忽然听到远处,似乎从静思堂的方向,传来一声短暂却又凄厉无比的惨叫声。
苏云卿立刻坐起身,心脏突突直跳。
她侧耳倾听,外面却只剩下一片死寂,仿佛那声惨叫只是她的错觉。
那夜之后,府中的气氛明显不同了。
巡逻的护卫增加了班次,往来传递消息的生面孔也多了起来。
连秦嬷嬷考校功课时,都似乎带着些心不在焉。
苏云卿依旧每日在文山武海间挣扎,但感官却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加敏锐,开始留意那些细微的异常。
比如某个熟悉的护卫不见了踪影。
厨房送来的饭菜里偶尔会多一两块难得的肉食,像是某种封口或补偿。
夜里,那种若有若无,拖拽重物的摩擦声似乎变得频繁了。
她将这些碎片默默记在心里,不敢多问一句。
这天,她刚结束与青鸾的对练,浑身淤青筋疲力尽地回到小屋,却发现管事太监早已等在那里。
“姑娘,收拾一下,换身利落些的衣裳,随咱家出去一趟。”管事太监的语气比平日多了份急促的意味。
苏云卿一怔:“去哪里?”
“督主吩咐,姑娘无需多问。”管事太监面无表情,“快些,莫让督主久等。”
苏云卿压下心中疑惑,快速用冷水擦了把脸,换上了那身灰青袄裙,这是她唯一能见人的衣服。
头发简单挽起,插着那支也是唯一,但材质普通的银簪,然后跟着管事太监走出小院。
这一次却并非走向静思堂,而是径直朝着府门方向而去。
门外已侯着马车,车辕上坐着的,不再是那个老车夫,而是一个目光精悍,太阳穴微微隆起的年轻车夫。
管事太监替她打起车帘,低声道:“姑娘请上车,一切听车里那位爷的安排。”
苏云卿弯腰钻进车厢。
车内,裴寂果然在。
他今日未穿官服,只着一身玄色锦缎常服,外罩同色狐裘,墨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着,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慵懒。
他正闭目养神,指尖无意识地捻着那串紫檀佛珠。
听到她进来的动静,眼睫未抬,只淡淡道:“坐。”
苏云卿在他对面的软垫上小心坐下,尽量不发出声响。
马车启动,驶离了无字府。
苏云卿垂着眼,能感觉到裴寂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让她如坐针毡。
“怕吗?”他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苏云卿迟疑了一下,老实回答:“有一点。”
“怕什么?”
“怕……做得不好,误了督主的事。”她斟酌着词句。
裴寂轻笑一声,意味不明:“倒是学乖了。”
他不再说话,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
马车在城内兜转着,最终停在了一条相对僻静的街道。
苏云卿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看到外面似乎是一处茶楼的后巷。
裴寂终于睁开眼,目光清泠泠地看向她:“下去,从正门进,上二楼雅间‘听雪’,会有人接应你。在里面待满一盏茶的时间,听清楚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记下来,然后,自然有人送你出来。”
他的指令简洁,却让苏云卿的心提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有用”?
“我……需要做什么?”她喉咙有些发干。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裴寂语气淡漠,“你只需要是‘你’,一个恰好出现在那里的不起眼闺秀。听,看,记,这就是你全部的任务。”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有人盘问,便说是赴侍郎府李三小姐的诗会,走错了地方。你的身份文书,在接应人手里。”
苏云卿用力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去吧。”裴寂重新闭上眼,似乎对她接下来的行动毫不关心。
苏云卿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衣襟和有些散乱的发丝,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走了下去。
她按捺住自己忐忑不安的心境,依着裴寂的指示,绕到茶楼正门,垂着头,尽量自然地走了进去。
茶楼里颇为雅致,客人不多,小二迎上来,她按照吩咐小声道:“听雪轩。”
小二似乎早已得到叮嘱,并未多问,只躬身引她上了二楼,轻轻叩门。
随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探出头,看到苏云卿,眼中闪过讶异,但很快收敛,“小姐来了,快请进。”
同时,将一个绣着兰花纹样的荷包塞入她手中,低不可闻道:“身份文书在内。”
苏云卿接过荷包,指尖微颤,低头走了进去。
雅间内熏着暖香,布置清雅。
临窗的茶桌旁,坐着两个男人。
主位上的一个约莫四十上下,面白微须,穿着富贵,正眉头紧锁。
另一个坐在下首,像个师爷,同样面色凝重。
见到苏云卿进来,两人皆是一愣,脸上露出警惕和疑惑。
那开门的管家连忙笑道:“老爷,这是侍郎府的李三小姐,约了友人在隔壁,走错了门,特来致歉。”
苏云卿适时地福了一礼,声音细弱,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羞涩:“小女莽撞,打扰二位先生清静,万分抱歉。”
她飞快地抬眼扫了一下室内布局和那两人的面容特征,又立刻低下头去。
那富商模样的男人打量了她几眼,见她年纪尚小,衣着普通,神态怯懦,不似作伪,眉头稍稍舒展,挥了挥手:“无妨,小姐自便吧。”
“多谢先生。”苏云卿又福了一礼,看似紧张地捏着荷包,退后两步,却并未立刻离开,而是假装整理略微松动的簪子,耳朵却竖得极高。
那师爷似乎有些不耐,压低了声音对富商道:“东翁,时间紧迫,那批货到底……”
富商立刻瞪了他一眼,师爷立刻噤声,警惕地看了一眼还磨蹭着没走的苏云卿。
苏云卿心知不能再留,连忙道:“小女告退。”转身快步走了出去,并细心地带上了门。
门合上的瞬间,她似乎听到里面传来半句:“漕运……查得紧……必须尽快……”
引她出来的管家将她送到楼梯口,低声道:“姑娘从这边下楼,自会有人接引。”说完便匆匆返回了雅间。
苏云卿手心全是冷汗,依言下楼,方才那个精悍车夫已等在门口,引着她快速绕回后巷,上了马车。
车厢内,裴寂依旧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像是从未动过般。
“听到了什么?”他问,眼睛仍未睁开。
苏云卿稳了稳呼吸,将自己看到的,听到的细节尽可能详细地描述出来,没有添加任何主观猜测,“他们提到了‘漕运’、‘查得紧’、‘必须尽快’,还有‘那批货’。主位者年约四十,面白微须,穿绛紫团花缎袍,戴一枚翡翠扳指。下首者像师爷,左眉角有黑痣。桌上有蜜饯盘子,但无人动过,两人都很焦虑。”
裴寂缓缓睁开眼,深黑的瞳孔里看不出情绪。
他看着她,看了片刻,才淡淡道:“记性不错。”
回到府中,裴寂并未再多言,径直下了车,走向静思堂。
苏云卿跟在他身后,心中甚是忐忑,不知自己这算是“有用”还是“无用”。
就在她准备告退时,裴寂忽然在静思堂的台阶上停下脚步,声音随风飘来:“今日起,你的饭食,加一道肉。”
苏云卿愣在原地,半晌,才慢慢握紧了依旧有些发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