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一道肉的“奖赏”并未持续几日……
这日夜里突然下起了冷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
苏云卿刚躺下,门外就响起了比先前还要迫切的声音:“姑娘,即刻起身,督主有令!”
管事太监站在门外,雨气沾湿了他的衣襟,脸色在廊下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快随咱家来!”
这次的地点是府内一间不起眼的耳房。
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微弱的天光透入,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负手立在窗前,望着外面的雨幕。
是裴寂。
他依旧穿着常服,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峭。
“督主,人带来了。”管事太监低声禀报,随即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裴寂没有转身,也没有说话。
苏云卿安静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敏锐地感觉到,今天的裴寂,似乎有些不同,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怒意。
“过来。”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比窗外的雨更冷。
苏云卿依言上前几步,停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
裴寂缓缓转过身,黑暗中,他的面容看不太清,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黑色宝石,牢牢锁定了她。
“认得徐明义吗?”他问。
苏云卿在脑中飞快搜索,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随即想起,是前几天秦嬷嬷让她强记的一份旧年兵部官员名录中的一个,官职不高,似乎管着某个不起眼的仓廪。
“兵部武库清吏司,主事徐明义。”她准确地报出了官职。
裴寂眼底的讶异顷刻间流逝殆尽,“很好,记住他的样子。”
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展开,苏云卿看到那是一张人物的工笔小像,画的是一个面貌普通,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中年男子。
“看仔细了。”裴寂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很近,带着冷香的气息,“他的眉间距略宽,右眉尾有一道浅疤,习惯性抿唇,说话时眼神喜欢向下看。”
苏云卿屏住呼吸,目光紧紧锁在那张小像上,将每一个细节疯狂地刻进脑子里,下看,她甚至注意到画像上此人握着毛笔的手指,关节略显粗大。
不过十几息的时间,裴寂收起了卷轴。
“记住了?”
“记住了。”苏云卿肯定地回答,她知道,任务来了。
“一个时辰后,他会从吏部衙门出来,乘坐一辆蓝篷马车,经由鼓楼西大街回府。”裴寂的语速极快,“你的任务,跟上他的马车,看清他途中在何处停留,与何人接触。只需看,只需记,不准靠近,不准插手,更不准暴露。”
他目光如利刃般刺向她:“一旦发现任何异常,或者感觉自己可能暴露,立刻放弃,按既定路线撤离。你的命,比他的行踪重要,听懂了吗?”最后一句,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冷厉。
“听懂了。”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悸动。
这时,裴寂从怀里取出一样东西,塞进她手里,是一枚质地普通的木质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李”字。
“这是你的新身份,鼓楼西街,‘李记’绸缎庄走失的学徒。万一被盘问,知道该怎么说吗?”
“知道。”苏云卿重重点头。
“很好。”裴寂退后一步,重新融入阴影之中,“会有人带你到地点,记住,你只有一次机会。”
与此同时,房门被打开,那个年轻车夫像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
苏云卿最后看了一眼裴寂站立的方向,转身跟着车夫快步走入雨夜之中。
马车在湿滑的街道上疾行,最终在离鼓楼西街不远的一条暗巷里停下。
“姑娘,从此处往前走百步,右拐即是西大街。马车会在申时三刻经过,小的在此等候,以三声鹧鸪叫为号。”车夫细细交代着,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苏云卿点了点头,将腰牌仔细收好,拉低了头上遮雨的兜帽,步入了茫茫夜雨之中。
她找了一个卖夜宵的馄饨摊旁站定,假装躲雨,目光却紧紧锁定着街道尽头。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雨水打湿了她的肩头,冰凉刺骨,终于,一辆蓝篷马车在雨中不紧不慢地驶来。
苏云卿的精神瞬间高度集中,就是它!
马车经过她面前时,她清楚地看到驾车的老仆,以及车厢帘子被风吹起一角时,里面那个穿着青色官服、面色焦虑、正无意识抿着嘴唇的中年男子的侧脸。
眉间距略宽,右眉尾一道浅疤。
徐明义!
她立刻低下头,混入稀疏的行人中,不远不近地跟了上去,雨水掩盖了脚步声,提供了绝佳的掩护。
她将青鸾教的反跟踪技巧运用到了极致,借助店铺的屋檐、来往的行人、甚至停靠的货摊作为遮挡,目光始终锁定着那辆蓝篷马车。
马车一路前行,并未停留。
就在苏云卿以为今晚会一无所获时,马车却在经过一条更昏暗的小巷口时,速度似乎微微放缓了一瞬。
就在那一瞬间,巷口阴影里,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似乎很是自然地将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巧东西,飞快地抛进了马车车窗。
动作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马车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加速离去。
而那个蓑衣人,则转身迅速消失在深巷的黑暗之中。
苏云卿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强迫自己冷静,记住那条小巷的名字,槐安巷。
她没有试图去追那个蓑衣人,也没有靠近马车,只是死死记住了刚才发生的一切。
又跟了一段,确认马车再无异常,径直驶入了徐明义府邸所在的街巷,她立刻转身,按着记忆中的撤离路线,快速返回之前那条暗巷。
巷口,三声惟妙惟肖的鹧鸪叫声响起,接应的马车轧过积水,滑行到她身边。
她拉开车门钻了进去,浑身湿透,冷得微微发抖。
车厢里,裴寂竟然在。
他看着她狼狈不堪却眼神发亮的样子,没有说话,只是递过来一条干燥的布巾。
苏云卿接过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气息尚未平复,便急急开口,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微颤:“槐安巷口,蓑衣人,斗笠,油布包,抛入车窗,徐明义接了。”
汇报的每一个词都咬得很重。
裴寂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捻着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顿了一下。
窗外,雨下得更大了。
马车在雨夜中沉默地行驶着。
苏云卿裹着那条布巾,身体渐渐停止颤抖。
她偷偷瞥了一眼对面的裴寂。
他已重新闭上了眼,指尖缓慢地捻动着佛珠,仿佛刚才听到的并非什么重要情报,只是寻常的雨声。
回到无字府,管事太监早已撑伞等在侧门,脸色比雨夜更沉。
见到马车,他快步上前,小声对下车的裴寂禀报了几句。
裴寂脚步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便径直朝着静思堂的方向走去,甚至没有回头看苏云卿一眼。
管事太监这才转向苏云卿,语气急促:“姑娘快回去换身干爽衣裳,姜汤即刻送到。今夜之事,忘掉,对任何人都不得提起半分!”他的眼神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
苏云卿心中一凛,低声道:“是。”
她回到小屋,春桃和夏禾早已备好了热水和干净衣物,两个小丫头脸色发白,眼神里充满了恐惧,显然也察觉到了府中不同寻常的气氛。
苏云卿快速擦洗换衣,一碗热姜汤下肚,才感觉冻僵的四肢稍稍回暖,但她毫无睡意,耳朵警惕地捕捉着外面的动静。
雨似乎小了些,但另一种声响却隐隐传来。
是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甲胄轻微的摩擦声,还有远处似乎有沉闷的关门落锁声。
这座沉寂的府邸,像一头苏醒的巨兽,正在黑暗中调动着它的爪牙。
她坐在床边,紧紧攥着那枚刻着“李”字的腰牌,槐安巷口那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她知道,自己窥见了一场巨大阴谋的冰山一角,而裴寂,正是那个在深渊旁垂钓的人。
后半夜,雨彻底停了。
隐约中,又听到了那种像是沉重的东西在石板上拖行的熟悉声音,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最终消失。
这种种迹象让她难以入眠,一直到天亮,院外才再次传来了动静。
不是往常的秦嬷嬷或送饭的小太监,而是几个气息冷硬的陌生脚步停在了她的门外。
门被推开,两个护卫站在门口,眼神冷冰冰地看着她。
“姑娘,请随我等来。”其中一人开口。
苏云卿的心一沉,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襟,沉默地跟着他们走了出去。
他们没有带她去静思堂,也没有去训练的小院,而是穿过几条她从未来过的曲折回廊,越走越偏僻,最终来到了一处把守非常森严的独立小院。
院门敞开着,裴寂负手站在院中,背对着她。
秦嬷嬷和青鸾分立两侧,皆是面色凝重。
院子里还有些其他穿着劲装或太监服饰的人,个个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
地上放着两具用白布遮盖的物体,隐约透出人形,上面浸染出大片暗褐色的污渍。
苏云卿的脚步顿在原地,胃里一阵翻腾,她隐约猜到了那是什么。
裴寂缓缓转过身,他换了一身深紫色的官服,面容依旧俊美,眼底却带着彻夜未眠的猩红,以及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他的目光落在苏云卿脸上,没有任何寒暄,直接指向地上那两具尸体,“过去,看清楚。”
话音刚落,押送苏云卿过来的护卫立刻让开一步。
苏云卿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强迫自己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走向那两具尸体。
越靠近,那股血腥和焦糊味就越发刺鼻。
她停在白布前,能感觉到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
“掀开。”裴寂命令道,语气没有任何波动。
苏云卿深吸一口气,弯下腰,颤抖着手,捏住了白布的一角,然后猛然掀开。
下面赫然是徐明义那张惊恐扭曲的脸!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几乎突出眼眶,嘴巴大张,似乎死前经历了极度的恐惧。
脖颈处有一道深而细的切口,几乎割断了一半脖子,鲜血染红了他青色的官服。
苏云卿胃里一阵剧烈翻搅,她死死咬住牙关,才没有当场吐出来。
“看仔细。”裴寂的声音再次响起,冷漠地提醒她,“记住背叛者的下场。”
苏云卿强迫自己的目光从徐明义恐怖的死状上移开,看向另一具尸体。
那具尸体被烧得面目全非,焦黑蜷缩,只能勉强看出人形,散发着浓烈的焦臭味。
“这是昨夜槐安巷那个。”裴寂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试图灭口,被就地格杀,焚尸灭迹。”
苏云卿的呼吸一度变得很是困难,她看着那两具昨日还鲜活,此刻却以最惨烈方式结束生命的尸体,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就是裴寂的世界。
这就是权力斗争的真相。
冷酷,血腥,毫无转圜。
她之前所有的恨意、所有的挣扎、所有被锻打的痛苦,在这赤裸裸的死亡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裴寂踱步走到她面前,挡住了那两具可怖的尸体,也挡住了她几乎要崩溃的视线。
他垂眸看着她惨白的脸和微微颤抖的身体,“怕了?”
苏云卿抬起头,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缓慢地摇了摇头,“不,我只是……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境地,看清楚了敌人的手段,也看清楚了眼前这个男人真正可怕的模样。
裴寂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眼底那丝猩红似乎褪去了一些,他忽然伸出手,指尖掠过她耳畔,将她一缕被晨风吹乱的发丝捋到耳后。
动作堪称温柔,与他此刻身处血污之地的场景格格不入,却让苏云卿浑身汗毛倒竖。
“看清楚就好。”他收回手,语气平淡,“把这堆垃圾处理干净。”
后一句是对着周围的人说的。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踩着沾染了血污的石板,大步离开了小院。
青鸾和秦嬷嬷立刻指挥人手上前处理尸体。
苏云卿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落下来,却无法驱散此地的阴冷与死亡的气息。
她缓缓握紧了双拳,心底深处的某种东西在悄然滋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