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下午,药庐。
药老不在,只有一个小学徒在守着药炉打盹。
苏云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阿吉此刻正躺在最里面角落的一张简陋板床上,身上盖着薄被,露出的脖颈和下巴缠绕着厚厚的纱布,脸无血丝,嘴唇干裂。
他闭着眼,呼吸微弱,像是睡着了,但眉头处紧紧蹙着,似是在承受着无边痛苦。
苏云卿的心微微揪紧,走置床边。
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阿吉的眼睫颤动了几下,很是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起初是涣散而恐惧的,待看清是苏云卿后,那恐惧才稍稍褪去,涌上了深深的悲伤和些许依赖般的情绪。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破碎的气音,疼得他立刻闭上了嘴,身体微微蜷缩起来,眼角渗出泪水来。
苏云卿从旁边桌上拿起一碗清水,用软布蘸湿后,尽可能轻柔地擦拭着他的嘴唇。
阿吉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痛苦而又委屈。
苏云卿:阿吉无法说话,交流困难,直接询问绝无可能,如何能从他这里得到信息……
她的目光被墙角一个装着废弃药渣的竹筐吸引。
药老有个习惯,研究新方或遇到疑难杂症时,会将尝试过的药渣单独收集起来,偶尔会翻看回味。
一个念头闪过。
她替阿吉擦拭完嘴唇,又喂他喝了几小口温水。
做完这些,她看似随意地走到那个竹筐旁,假装整理衣袖,手指却快速地从筐里捻起一小撮带着淡金色斑点的药渣,并用帕子包好,藏入袖中。
然后,她回到床边,对阿吉比划了几个简单的手势:好好休息,会再来看你。
阿吉似乎看懂了,眼中闪过亮光,用力眨了眨眼。
苏云卿不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药庐。
回到小屋,她立刻关上门,拿出袖中的帕子展开。
药渣气味辛刺,带着一种腥甜,那些淡金色的斑点细看像是某种矿物的碎末。
她将之重新包好,仔细藏起。
虽然没有直接得到答案,但这条意外的线索,像黑暗中透出的另一丝微光。
之后的时日,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学习”本身,如饥似渴地吸收着裴寂传授的一切可能在未来转化为力量的知识。
裴寂似乎对她的“进步”也颇为受用,像是匠人欣赏着一件逐渐成型的凶器。
直到一次授课间隙,裴寂状似无意地提起:“药庐那个小哑巴,倒是命硬,似乎缓过口气了。”
苏云卿研磨墨锭的手微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是么?那真是万幸。”语气淡然,听不出关切之意。
裴寂的目光在她低垂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唇角微勾,不再多言。
然而这话却像一颗种子,在苏云卿心里悄然发芽。
是药老的医术高明,还是那古怪的药渣起了作用?
她必须再去一趟药庐。
两日后,青鸾临时被裴寂调派出府,因此训练取消。
苏云卿禀明秦嬷嬷要去藏书阁提前取次日需用的卷宗,获得了许可。
她先去取了卷宗,随后却拐向了药庐的方向。
这一次,她刻意放慢了脚步,调整着呼吸,仿佛只是路过。
远远地,她便看到阿吉竟然靠坐在板床头,虽然脸色未变,还是那样消瘦,但眼神里有了些光彩。
药老正捏着他的下巴,检查他喉咙的伤势,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地骂着:“算你小子命大,遇上老子,换个人来,你早他娘的去见阎王了……啧,这‘金蝎粉’力道还是猛了点……”
苏云卿耳廓微动,脚步不停,径直从药庐门口走过。
金蝎粉?那可是剧毒之物,药老竟然真的在用毒药给阿吉治疗。
还是说“真言水”的本质,就需要以毒攻毒?
她不敢停留,抱着卷宗快步离开,直到走出很远,才靠在一处廊柱下,微微喘息。
金蝎粉……淡金色的斑点……对上了!
那日她偷藏的药渣,极可能就是含有“金蝎粉”的药方残留。
药老在用一种非常凶险的方法替阿吉解毒或治疗。
为什么?
裴寂既然要封阿吉的口,为何又让药老尽力救治。
阿吉身上到底藏着什么秘密,值得如此大费周章。
当夜,她再次于夜深人静时,取出了那包药渣。
这一次,她看得很仔细,除了那明显的淡金色斑点,她还辨认出其它几味辅药。
三七、重楼、还有一些紫色绒絮。
她骇然,这紫色绒絮她认得,是“紫髓葵”,一种只生长在极北苦寒之地的罕见药材,有非常强的镇痛和麻痹之效,但用量稍有不慎便会损伤神智。
宫中御医都很少使用,只在一些记载前朝秘闻的野史杂谈里提到过,常被用于某种残酷的刑讯或控制手段。
裴寂或许是要从阿吉嘴里撬出某种信息,而阿吉出于某种原因,极度抗拒,甚至可能导致了严重的反噬或创伤。
药老现在做的,是在用“金蝎粉”以毒攻毒,化解“真言水”的部分毒性,同时用“紫髓葵”压制阿吉的痛苦,甚至可能是在麻痹他的某些记忆或神智,以便后续继续逼问。
这个猜想让苏云卿遍体生寒。
如果真是这样,那阿吉的处境远比她想象的更可怕。
而裴寂所欲图得到的东西,也必定非同小可。
她突然想起阿吉看向她时那依赖又悲伤的眼神。
他是不是想向她求救?
他是不是知道,只有她可能……
不,苏云卿立刻掐断了这个念头。
她自身难保,泥菩萨过江,凭什么去救别人?
裴寂正冷眼等着她犯错,任何不必要的怜悯和冲动,都会让她万劫不复。
她死死攥紧那包药渣,冷静,必须冷静,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她需要更多的信息,更需要力量。
第二天授课时,裴寂注意到她眼下淡淡的青影,“昨夜没睡好?”他随口问。
苏云卿垂首:“回督主,昨夜看卷宗入了神,睡得晚了些。”
她主动将几份她批注过的,关于漕运关税的卷宗推上前,“奴婢愚见,这几处关卡历年的‘火耗’折损,似乎高得有些不寻常,或许可与当地官员的考绩升迁核对一番?”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展示着自己的“好学”和“敏锐”,同时将昨夜真实的情绪完美隐藏。
裴寂接过卷宗看了看,眼中却闪过意味不明的光。
“眼力见长。”他淡淡评价了一句,却并未深究她睡眠不足的真实原因,转而与她讨论起如何利用这“火耗”漏洞做文章。
苏云卿暗暗松了口气,知道自己暂时瞒过去了。
课后,她照例去藏书阁取卷宗。
经过丙字柒架时,她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掠过那本《巫医杂录》和《苏擎案卷摘要》。
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而是盘算着计策。
或许可以借裴寂自己的“课业”为掩护,去触碰那些禁忌。
比如,等下一次让她查找关于北境某类物资的记载时,可以“顺便”查阅一下《巫医杂录》中关于北地药材的部分。
或者,在分析某桩陈年旧案时,“无意中”参考一下《苏擎案卷摘要》里的某些审讯记录格式。
藏书阁的老文书虽然昏聩,但并非瞎子。
裴寂更是洞察秋毫。
但这或许是唯一能绕过他的监视,接触到核心秘密的机会了,她需要设计一个天衣无缝的“偶然”。
苏云卿抱着新取的卷宗走出藏书阁,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那双沉静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狩猎,开始了。
只不过这一次,猎物和猎人的身份,或许并非那么分明。
次日,裴寂并未如常授课,而是交给了她一项看似寻常的任务。
那就是整理核对近五年所有经由户部拨发至北境三州的军饷、粮草、抚恤的最终核销账目与地方回执,卷宗堆满了整整小半张书案。
数字庞杂,项目琐碎,涉及各级衙门无数,光是不同格式,不同字迹的回执文书就令人眼花缭乱。
“三日内,理清总数,找出所有核销存疑,回执缺失或印章模糊之处,列明条目及可能缘由。”裴寂的命令简洁到不带丝毫情绪,“藏书阁丙字架,戊字架相关卷宗,你可自行取阅核对。”
苏云卿垂首领命,心中却猛然一紧。
丙字架!
那本《巫医杂录》就在丙字架区域!
裴寂是故意的还是无心之举?
她不敢有所表露,只是恭敬地应下:“是。”
这分明是一项几乎不可能独立完成的苦役,更是裴寂扔出的又一个考验。
考验她的能力,更考验她的“忠心”和“安分”。
但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刀尖舔血的机会。
接下来两日,她几乎不眠不休。
白日里,她埋首于数字的海洋,强迫自己以最高的效率处理着那些账目,指尖在算盘上飞舞得快出残影,大脑高速运转,甄别着每一个可疑的数字和印章。
甚至主动向裴寂回禀了两处她发现的账目勾连错误,得到了一个不置可否的“嗯”字。
而每天未时前去藏书阁取阅参考卷宗,则成了她计划的关键。
第一次踏入丙字架区域时,她的心跳得很快。
老文书的眼睛似乎总在她身后某处停留,让她如芒在背。
她强迫自己忽略那本《巫医杂录》,只精准地取下裴寂提到的几卷北境粮草核销旧档,但她的余光却像尺子一样丈量着它的确切位置。
丙字拾叁架,第四格偏左。
第二次,她取阅戊字架的卷宗时,“不小心”碰落了一卷邻近的册子,弯腰拾捡时,指尖“无意”中拂过了《巫医杂录》的书脊。
老文书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又漠然地垂了下去。
第三次,也是最后期限的前一日下午。
她抱着一摞需要核对的回执文书再次来到丙字架区域。
时辰尚早,阁内光线晦暗,老文书似乎在内间打盹,呼吸声平稳悠长。
苏云卿知道,她的机会来了。
她迅速走到丙字拾叁架前,目光飞快扫过四周,确认无人留意,然后以最快速度,小心翼翼地将那本《巫医杂录》从书架中抽出一半,迅速翻动。
她不敢细看,也不敢久留,一目十行地扫过泛黄的书页,拼命记忆着那些诡异的草药图案,艰涩的古体名称,以及零星出现的、关于某些特殊药材产地和功效的简短记载。
指尖翻过一页,一幅描绘着极寒之地冰川峡谷的粗糙插图映入眼帘,旁边标注着一种名为“冰魄苔”的植物,下方有一行小字注释:“性极寒,唯北狄圣山阴壑可见,巫祝用以镇魂安魄,然久服损心脉,慎之……”
又一页,是一种名为“赤焰草”的图案,旁边却画着一个被荆棘缠绕的诡异火焰图腾,与她之前在狐裘上看到的徽记惊人地相似。
注解写着:“生于地火熔岩之畔,性暴烈,狄人用以淬炼勇士,然十不存一,多为禁术……”
她继续向后翻动,寻找着更多关于“赤焰草”或那个图腾的记载。
就在这时,内间传来老文书咳嗽和翻身的声音。
苏云卿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将书塞回原位,用力抚平书脊,确保看不出任何被动过的痕迹,然后抱起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摞戊字架卷宗,快步走向楼梯,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她几乎是跑着下的楼梯,将卷宗放在老文书面前的桌上时,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老文书睁开惺忪的睡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堆卷宗,嘶哑道:“今日这般早?”
“是,剩下的明日再核。”苏云卿竭力让声音平稳,不敢多看老人一眼。
回到偏殿关上门,她坐回书案前继续工作着。
虽然未能细读,但《巫医杂录》中那些惊鸿一瞥的记载,已经为她指明了下一个需要重点探查的方向。
而眼下,她首先要完成裴寂交代的任务。
第三日傍晚,她将一份整理得条理清晰、疑点列明、甚至附上了几种可能缘由分析的详细文书,呈送到了裴寂面前。
裴寂一页页翻看着,速度不快,直到他终于合上文书,抬眸看她。
“做得不错。”他淡淡评价,“看来这几日的‘苦功’,没白费。”
苏云卿垂首:“谢督主夸奖,奴婢分内之事。”
裴寂将文书丢在案上,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
“说说看。”他忽然问,“此次核对,除了账目本身,你可还看出些别的什么?”
苏云卿的心一沉,他果然还是起了疑心。
是在试探她是否在藏书阁发现了什么吗?
她稳住心神,语气尽可能平静无波:“回督主,奴婢愚钝,只专注于账目数字与文书格式,不敢分心他顾。北境事务繁杂,非奴婢所能妄议。”
裴寂盯着她看了片刻,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倦意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是啊,北境……确实繁杂。”他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豺狼虎豹盘踞,冰山之下,谁知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他的目光掠过窗外沉沉夜色,似乎看向了极远的地方。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并非好事。”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她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冰冷,“做好你该做的事,守住你该守的本分。”
“下去吧。”
“是。”苏云卿躬身退下,忽然有一种从深水中挣扎而出的虚脱感。
她知道,自己又一次险之又险地通过了考验,并且成功地从裴寂严密的监视下,窃取到了一缕至关重要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