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寂瞥了一眼,“毛手毛脚。”语气淡漠,“看来今日的功课是白费了。”
苏云卿低下头:“奴婢该死。”
“罢了。”裴寂似乎懒得为这点小事计较,挥挥手,“污了的卷宗带走处理掉,今日就到这儿。”
“是。”苏云卿强压着激动,将案上所有卷宗仔细收好后,行礼退下。
直到走出静思堂很远,回到自己那间小屋,关上门,她才敢大口喘息。
她颤抖着手,从卷宗最底下抽出那张名录,凑到窗边仔细查看。
墨迹确实污染了部分朱砂符号,但她依旧能辨认出那奇异图案。
她快速找来一张纸,用细笔尖凭着记忆和残留的痕迹,将那个符号仔细临摹了下来,眼熟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屋内陈设,最后落在了椅子上那件,裴寂当初扔给她的玄色狐裘大氅上。
自那日从寒潭回来,这件大氅便被洗净晾干,她一直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叠放在椅子上。
鬼使神差地,她走过去,拿起了那件大氅。
她仔细抚摸着光滑的缎面,手指忽然在内衬靠近腋下的一个隐蔽角落,触碰到了一处几乎与面料融为一体的刺绣凸起。
她凑到窗边,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看去。
那里,用玄色丝线,绣着一个徽记,图案赫然与她刚刚临摹下来的有八九分相似。
只是大氅上的这个徽记要完整精致得多,核心是一簇跳动的火焰,火焰周围缠绕着荆棘般的纹路,透着一股神秘而古老的气息。
裴寂的私人物品上,竟然绣着与北境阵亡士兵名录上相同的特殊符号!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脚步声,以及管事太监的声音:“姑娘?可在屋里?督主突然传见。”
苏云卿吓得几乎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将那件大氅塞进衣柜最底层。
将纸团成一团,下意识想塞进袖口,又觉不安,情急之下竟直接塞进了嘴里,硬生生咽了下去。
纸张刮过喉咙,带来一阵干呕和疼痛,她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姑娘?”管事太监又在门外唤了一声,似乎有些疑惑。
苏云卿压下喉咙的不适,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在,请公公稍候,我这就来。”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头发和衣襟,确认屋内看不出任何异常,这才走过去打开了门。
管事太监站在门外,脸上带着焦灼之意:“快些吧,督主心情似乎不大好。”
苏云卿胆寒:是因为自己刚才那个“失误”,还是因为他发现了什么……
这段路程,对于她而言,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迈向刑场。
书房内,苏云卿坎特不安,垂首而站。
时间一点点流逝,裴寂始终没有说话,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缓慢地扫过,最后定格在她低垂的眼睫上。
这种无声的压迫比直接的斥责更令人恐惧。
苏云卿的指尖冰凉,她强迫自己稳住呼吸,将所有的惊慌和猜测死死压住,只是做出最恭顺的姿态,等待审判。
“抬起头来。”他的声音带着迫人的威压。
她缓缓抬起头。
“今日的卷宗,看得如何?”他问。
苏云卿将早已准备好的,关于那批抚恤银两发放存疑的说辞清晰复述了一遍,重点强调了兵部记录模糊之处。
话音刚落,裴寂却突然不明所以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短促,没有任何愉悦的成分。
“看来,秦嬷嬷和青鸾,确实教会了你如何睁着眼睛说瞎话。”他慢条斯理地说着。
“奴婢……不明白督主的意思……”她垂死挣扎。
“不明白?”裴寂指尖划过桌面,“那名录上的朱砂印记,你看得那般仔细,临摹得那般投入,甚至不惜污损卷宗来遮掩……怎么?转眼就忘了?”
苏云卿无比惊悚,大脑顷刻间一片空白。
“吞下去的那张纸,味道如何?”他语气残忍。
苏云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督主……饶命……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她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在绝对的力量和洞察面前,不堪一击。
裴寂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模样,看了许久。
就在苏云卿以为自己下一秒就会被拖出去处死时,他却淡淡开口:“起来。”
苏云卿愣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还要咱家说第二遍?”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不耐。
苏云卿挣扎着,用发软的双腿勉强站起来,依旧不敢抬头,脸上泪水和冷汗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那符号,你临摹了多少?记住了多少?”裴寂问,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苏云卿不敢再有任何隐瞒,颤声道:“只……只来得及摹下一个……大致……记住了形状……”
“画出来。”裴寂将一张纸和一支笔推到她面前。
苏云卿上前,颤抖着手拿起笔。
笔画歪斜,远不如她吞掉的那张精细,但神韵依稀可辨。
裴寂看了一眼,没什么表示,转而问道:“说说看,你觉得那是什么?”
苏云卿揣测着他的意图,不敢再撒谎,却也不敢说出关于狐裘的联想,只能斟酌着回答:“奴婢……奴婢愚见……那似乎……不像寻常标记,倒像某种……古老的文字或图腾……出现在阵亡兵士名录上,或许……是一种特殊的身份标识?”
裴寂听完,不置可否,又问道:“与你近日所看其他卷宗,可有关联?”
苏云卿心中一动,谨慎地回答:“奴婢才疏学浅,未能看出明显关联……只是隐约觉得,北境事务,似乎……盘根错节,远非表面那般简单。”
她避开了父亲和李崇明,只泛泛而谈。
裴寂沉默了片刻,开口道:“那是‘烬’字的一种古体变写,属于一个早已不复存在的组织。”
苏云卿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就这样告诉她了?
裴寂无视她的震惊,继续道:“至于关联……你看到的没错,北境的水,从来就没清过。豺狼虎豹,都想在那片土地上咬下一块肉来,区别只在于,谁咬得多,谁死得快。”
他从座椅上起身走到她面前,停下脚步,目光再次锁住她。
“现在,告诉咱家。”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和压迫,“你如此费尽心机,甚至不惜吞纸,也要窥探这个符号,你想从中找到什么?或者说,你以为你能找到什么?”
他目光锐利,“是想找到你父亲通敌叛国的‘同党’证据?还是想找到你那位据说‘病逝’的生母,林晚女士,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
苏云卿像是被抽走所有力气般,摇摇欲坠地后退了一步。
他早就看穿了她所有的伪装和挣扎。
像个高高在上的神祇,或者说恶魔,冷眼看着她这只渺小的蝼蚁在泥泞中徒劳地翻滚,甚至故意抛下饵料,引着她走向他预设的方向。
裴寂看着她失神的模样,嘴角终于有了浮动,带着令人绝望的掌控感。
“看来,今晚的功课,你总算及格了。”他轻声说着,仿佛给予了一句莫大的褒奖。
“记住今晚的感觉,苏云卿。”他转过身,不再看她,声音飘散在空气里,“在你拥有足够的力量之前,所有的好奇和妄念,都只会让你死得更快,更惨。”
“滚吧。”
苏云卿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小屋的。
意识浑浑噩噩,裴寂的话语和眼神反复在脑海中回响变换,带来一阵阵灭顶般的战栗和屈辱。
她瘫坐床沿,身体止不住地一阵阵发冷,喉咙里的异物感还残留着,提醒着她方才的愚蠢和自不量力。
她以为自己足够谨慎和隐忍,却不知从头到尾,她都像戏台上的丑角,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注视和掌控之下。
裴寂甚至懒得拆穿她,只是像猫戏老鼠般,偶尔拨弄一下,欣赏着她的惊慌失措。
“姑娘?您没事吧?”春桃明显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方才她回来时的模样定然极其骇人。
苏云卿回过神,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醒了一些。
不能这样,绝不能就这样垮掉。
她深吸了几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只是略带沙哑:“没事,有些累罢了,你们不必伺候,歇着吧。”
门外沉默了一下,才传来春桃低低地回应:“是,姑娘若需要,随时唤我们。”
脚步声远去了。
黑暗中,苏云卿的右手掌缓缓覆盖上了自己的心口处,那簇名为不甘和仇恨的火种自始至终未曾暗淡熄灭过。
裴寂看穿了她,羞辱了她,警告了她。
但那又怎样?
他并没有立刻杀了她。
这意味着她还有用,或者说,他还在享受这种掌控和驯服的过程。
只要还活着,就还有机会。
而且他并非全知全能。
至少,那件狐裘内衬上的徽记,他似乎并未察觉她已发现。
还有藏书阁里那些关于北境,关于巫医的卷宗。
他或许知道她有所留意,但未必知道她具体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
信息差,这是她目前唯一可能拥有的,微乎其微的优势。
她需要更小心,也需要耐心,像最狡猾的猎手,潜伏起来,继续等待时机。
而眼下,有一个现成的,或许能打破僵局的突破口,阿吉。
裴寂用阿吉的惨状警告她,却也无意中暴露了阿吉的重要性。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药童,何必用“真言水”这种极端手段。
阿吉一定知道什么,或者,他身上有裴寂想要的东西或想封住的口。
而且,阿吉是除了裴寂及其核心心腹之外,目前唯一一个明确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尽管是些很微弱的善意。
去看看他,必须去看看他。
不是为了怜悯,而是为了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