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苦攻卢龙镇多年未果,此地确是块难啃的硬骨头。镇中防守尤为严密,处处暗藏杀机,时有冷箭暗器自意想不到之处袭来,当真防不胜防。
裴砚之自河道口潜行而入,为免打草惊蛇,只带了两个亲随。他此行谋划了三策,但凡有一策得成,便有希望救出舅父。
三人悄无声息地潜入卢龙镇一处民宅。此地的屋舍建筑与中原大相径庭,不论是地形还是道路走向都颇为奇怪。好在裴砚之早已派人绘就详尽舆图,对这里的一街一巷早已烂熟于心,潜入镇中倒不算难事。可若要从此地守军中救出舅父,却是难如登天。
这卢龙镇虽地界不大,却人烟稠密,市井繁华。镇上多是自塞北迁徙而来的移民,个个生得魁梧雄壮,行事作风带着塞外人的彪悍之气,与中原百姓迥然不同。
今夜恰逢长街最喧闹之时,灯火如织,人潮涌动。裴砚之一身寻常百姓装扮,混迹其中。原计划是从西侧小道潜入,可赶到道口时,却见几名孩童正在此处玩耍,四周还有数名护卫把守。
营救的时机不容耽误,否则全盘计划都将被打乱。但若此时强攻,势必刀剑相向,这几个孩子必定会受到牵连。
为了孩子的安全,他只好又重新回到街头,暗中尾随一队满载绫罗绸缎的商队,欲借其掩护潜入孙禹宅邸所在要地。
那商队来历不明,满载着流光溢彩的丝绸锦缎。待行至镇中要隘,守军厉声喝令查验。
裴砚之隐在马车底部的阴影里,静待时机。
岂料变故陡生!那商队众人竟突然掀开绸缎,亮出雪亮兵刃直扑守军。
刀光乍现之瞬,城头守军立即警觉,箭垛后瞬间探出数十张弓,寒芒尽数指向下方。
受惊的马匹扬蹄狂奔,车厢剧烈颠簸。裴砚之被迫自车底翻身而出,还未寻得藏身之处,便被守军视作商队同党。霎时间刀剑相向,凛冽锋芒直逼而来。
裴砚之见势不妙,正欲抽身绕行,四面八方的守军却已合围而来,将他们困在核心。
他凝神扫过那些商旅装扮之人,但见他们使剑的手法凌厉狠辣,招招致命,分明是训练有素的杀手,绝非寻常行商。
不知这群人究竟是何来历,可正是他们的突然发难,令自己行踪暴露,后续计划只怕难以为继。
激斗间他退至一辆马车旁,信手抓起一匹布料查看,眉头骤然紧蹙,当即挥剑削下一角藏入袖中。此物须得带回细查,倒要看看这究竟是哪路人马。
眼下情势,第一策强攻已然无望。唯有启动第二策:待此地警讯传开,由另一支队伍自后方迂回,沿河道潜入,直抵关押舅父之处施救。
此刻他需得尽力拖延,缠斗愈久,愈能为那支队伍争取时机。思及此,他手中剑光大盛,奋力迎战。不过片刻,大批援军蜂拥而至,原本熙攘的长街早已百姓四散,唯闻兵刃相击之声不绝于耳。
裴砚之抬眼望去,但见率众而来的正是孙禹麾下得力干将张勇。此人不仅是孙禹表亲,更是卢龙镇数一数二的高手,武功狠辣,出手无情。
认出此人那刻,他非但不惧,反而松了口气,若能缠住此人,舅父获救的胜算便添了五分。不待张勇逼近,他已执剑腾空而起,利锋直刺对方。
张勇见状怒喝,挥刀相迎。二人霎时战作一团。裴砚之从未与张勇交过手,只闻其名,不知其实,起初尚留三分余地试探其路数。不过十招往来,便摸清了此人深浅。
这张勇果然名不虚传,剑法精妙,内力深厚。更棘手的是他双腿功夫了得,腾挪闪避间腿风凌厉,每一击都挟千钧之势,教人难以招架。
数招过后,裴砚之旧伤在身的腿脚渐感不支。张勇窥破此节,刀锋一转,竟招招直攻他下盘。
裴砚之见与张勇缠斗难以占得上风,当即变换策略,欲借那些商人之力周旋。不料转眼望去,那几名商人竟已尽数被擒。
他心中暗惊,方才观那些人身手不凡,断不该如此轻易落网。莫非这批人本就是为引他现身而来?
思绪翻涌间,张勇的刀锋已裹挟着凌厉杀气再度袭来。此人出招狠绝,每一式都直取要害,分明是要置他于死地。
裴砚之此行所带亲随虽少,却在附近暗布了接应的人手。原想着待到万不得已时再唤他们现身,如此方能多拖延些时辰。
可眼下情势急转直下,除了张勇这般强敌,四周守军也蜂拥而至,箭矢如雨点般从墙头落下。纵然他武艺超群,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随行的两名亲信早已重伤倒地,他自己亦是多处受伤,鲜血浸透了衣衫。
——
国公府里,李素特意命人备了丰盛的家宴招待裴静禾。
裴静禾初次过府做客,见国公府这般郑重相待,不免有些赧然。席间玉箸银碟,珍馐罗列,这般周到让她心下感动不已。
许径山与许绍凌父子忙完公务回府,也一同入席。众人围着小姑娘热情招呼,席间言笑晏晏。
近来朝堂风波骤起,姚家小公子倒卖官粮一案震动圣听,皇上已连开数次朝会商议此事。
如今种种证据皆指向姚庆封,即便非主谋,也确已涉入其中。
既已查实相关凭证,太子与姚家的婚约势必要作罢,废除婚约的旨意怕是这几日便要颁下。
许家父子二人都明白,此案一旦坐实,尚书令李赫必受牵连。纵使他未参与其中,皇上也定要追究他失察之责。
值此多事之秋,国公府若与晋王府继续联姻,即便不将自身卷入漩涡,对李家的处境也难有助益。
这般情势下,明眼人为保全家族,多半会选择退了这门亲事。毕竟婚约尚未行大礼,此时解除对两家都算不得什么损失。
可今日许家上下待裴静禾依旧亲切周到。不知内情的小姑娘只当许家真心喜爱兄长,对这门婚事满怀期待。
席间她不住夸赞哥哥的为人,又向众人保证日后定会好生敬重许汐元这个嫂嫂。
许绍凌望着这天真烂漫的姑娘为兄长如此竭力说项,心下不由发酸。作为许汐元的兄长,他何尝不愿妹妹嫁得如意郎君,一生顺遂。可妹妹与裴砚之儿时那些龃龉,他是知道的。总担心这两人性子不合,婚后难免磋磨。
但见裴静禾这般殷切地唤着“嫂嫂”,字字句句满含着对这门婚事的期盼,又教人为之动容。
这顿晚膳裴静禾用得十分舒心,许家人的温和善意让她如沐春风。临别时小姑娘连连屈身行礼,许绍凌起身说要送她回府,她原觉不便推辞了几回,终究拗不过,只得由他相送。
马车辘辘行在青石板上,裴静禾悄悄掀起帘角,望见许绍凌端坐马背的英挺身影,在月色下格外令人安心。
行至晋王府门前,许绍凌利落地翻身下马,扶着她踏下马车。
“夜深了,便不送四姑娘进去了,早些歇息。”许绍凌道。
裴静禾仰起脸看了看他,又郑重地福了一礼,甜甜笑道:“多谢绍凌大将军相送。”
少女颊边漾开甜甜的梨涡,娇俏得如同初绽的海棠。许绍凌不觉也跟着扬起唇角,轻声道:“不必客气,日后若得闲,常来府里寻汐元玩。”
裴静禾笑盈盈应道:“好的绍凌大将军。天色已晚,您回去路上务必当心。”
许绍凌颔首示意,目送着她走向晋王府大门。却见小姑娘行至门前时忽然放轻了脚步,门官闻声开启侧门。她回头望了他一眼,这才提着裙摆蹑手蹑脚地挪进府中,门官随即合上门扉。
这般情状让许绍凌不由蹙起眉头,上前询问门官:“贵府可是有什么规矩?为何四姑娘要如此小心?”
门官躬身回道:“回将军的话,确实立过规矩。戌时过后不得擅自进出,特别是四小姐。”
许绍凌眸色微沉:“为何独独针对她?”
门官回道:“是王妃下的令,说是为着四小姐的安危考量。”
许绍凌闻言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晋王府的门匾,随即翻身上马,拨转马头,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许汐元送走裴静禾后,回到闺房。盥洗完毕,轻轻打开白日里裴静禾送来的锦盒,里面其他物什都已看过,唯独那本手记尚未翻阅。
抚过泛黄的封皮,几番犹豫。
她原想着眼下这般光景,两家婚约终究难成,退婚不过是早晚的事。可不知怎的,裴静禾那些恳切的话语总在耳畔回响。
经过一番内心挣扎,终究抵不过那点悸动。她小心翼翼地展开手记,册页已显陈旧,墨迹却仍旧清晰。
这应是裴砚之少年时所记。
随手翻去,整本册子写得满满当当。
再看首页,字迹清隽秀逸,却无日期,写道:
今日是母亲的忌日,我却无法亲至墓前祭扫。臀上的伤口溃烂流脓,大夫叮嘱必须继续趴卧静养,不得下床走动。
想来定是有人在药中做了手脚,否则不过是一簪所伤,何至于缠绵病榻半月之久?伤势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严重,疼得我浑身战栗不止。
每每想起她怯生生站在跟前赔罪的模样,心里便涌起一阵气恼,却又无可奈何。她大约不知道,这一簪下去,为我招来了多大的麻烦。
罢了,总归是能熬过去的。
待我伤愈之后,定要再去寻她。须得与她分说明白,那日抱住她实是为了护她周全,绝非有意唐突。
我还要向她讨个补偿,别的都不要,就要她兄长那柄七合剑吧。那剑我心心念念了许久,不知她愿不愿意替我去开这个口。